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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口含煤氣管死在了他新購置的瑪麗娜公寓四樓的工作室。躺在棉被上，身邊放著威士忌和酒杯。就這樣，這位日本的大作家，用73年的生命，圓滿而輝煌地完成了他一生對日本美的探索、守護(hù)和塑造，使他的死同他凄美的小說一道，共同走入了日本的不朽乃至世界范圍的生。也許可以說，先生的自殺，比起他的《伊豆的舞女》《千鶴》《雪國》《古都》《睡美人》等作品，是一部更富有生命力的小說，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更值得后人去探究、品味和揣猜。日本這么做了。世人也這樣做了。日本和世人這樣做的前提無疑是這位先生寫下了大量艷麗傷愁的小說和美文，并在1968年10月17日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為日本文學(xué)贏得了世界的聲譽(yù)。人們并不為擁有他的那些小說感到十二分的喜悅，人們更為喜悅的是那些小說換得的耀眼的光環(huán)。因?yàn)槿毡救�、世人都與我們一樣，在許多的時間里，不是惋惜作家沒有寫出可以強(qiáng)壯文化的傳世之作，而是惋惜沒有拿到諾貝爾的獎。人們需要這個獎。人們需要借諾貝爾獎樹立一個文化神人�？党上壬�拿獎了�？党上壬�就自然而然成神了——是日本的神，也是我們東方的神。因此，連康成先生的自殺都是死亡的美，都是生的升華。為了使這位先生更加神話化，日本和我們都把先生的自殺推論為是對美的最后追求和守護(hù)，從而先生就成了日本美的化身，永生在了日本和世人的心中。

日本有了這尊美神。我們也有了對這尊美神的無盡向往和懷念，這一切都源于他的那些小說和自殺。包括我在內(nèi)的許許多多人，都是寧愿把先生的自殺當(dāng)成不朽的美文來讀的，這不是因?yàn)槲覀兲珳\薄，而是因?yàn)橄壬�的自殺和他的文品太相近、太邏輯、太合理。先生說過，自殺而無遺書，是最好不過的了。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先生這樣說了，先生也就這樣做了。先生這樣做了，我們就把先生當(dāng)成美神的化身了。我曾在另外一篇短文中寫過這樣的話：川端康成在戰(zhàn)后的日本看到美國的文化在他面前無孔不入時，對日本傳統(tǒng)美便愈加疼愛、撫摸和守護(hù)，他的自殺，事實(shí)上是對日本傳統(tǒng)美的最后堅守，至于諾貝爾文學(xué)獎，事實(shí)上是對這種傳統(tǒng)美的壯大。這種說法，不是我的論斷，卻包含了我們對這位日本文學(xué)大師的敬仰與我們對他小說虔誠的膜拜。我想，這也是我們許多文人對先生和我們文人自己的尊敬吧。

只有把先生的死神話化了，才能多少提高一些文化和文人的地位。在我們這里如此，在日本大約也是如此�？晌覀兺�了，先生也是一個凡人。或者我們不想說先生也是一個凡人。所以我們把先生無言的死說成是對美的最后的完成。然而，偉人也平凡，大師也平庸，卻是我們抹不去的事實(shí)。我們知道，康成先生幼年時怕同伴打罵，連學(xué)堂都不敢進(jìn)的，每每聽說又有一個親人死了，恐慌就不期而至，久久地纏繞在他心靈上不肯散去，這也可見，先生不是自幼就視死如歸敢于死亡的神童天才。至十五六歲的少年向青年交接時期，先生也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寧可荒了學(xué)業(yè)，也要沉溺于花街柳巷，與妓女們相守廝混，這雖算不得什么要命的劣跡，然至少說明這位大師也有常人的一面，某些方面也是與大眾相差無幾的一個凡人。就是到了二十幾歲的大學(xué)時代，川端康成為人處事已經(jīng)比較成熟，用我們的官話說，世界觀已經(jīng)基本形成，《招魂節(jié)一景》那篇美妙的小說已經(jīng)問世，第四位千代小姐這當(dāng)兒遠(yuǎn)他而去，他所表現(xiàn)的失魂落魄的樣子，也完全是我們凡人失戀的模樣。進(jìn)一步說，拿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后，川端康成已年近七旬，記者們圍上門來，絡(luò)繹不絕地采訪拍照，使他本來瘦弱的身體終于支撐不住，不得不被人扶回房里休息。然他回到房里片刻，就又自己走了出來，讓記者們繼續(xù)為他拍照，把這些照片拿去發(fā)表。這一方面說，是先生為他人著想，怕記者們掃興而歸；另一方面，先生也是為拿獎而高興，希望更多的人來分享他的榮譽(yù)。我們明白，一個巨大的喜悅，如讓一個人獨(dú)自享用，這個人會品味出其中巨大的苦澀，而把這個喜悅分給更多的人，喜悅的獲得者就能獲得加倍的喜悅。川端康成是明白這個盡人皆知的道理的。當(dāng)祝賀他得獎的客人和看熱鬧的群眾把他的宅邸擠得水泄不通時，當(dāng)他門前的小路上停滿了各種各樣的車子時，先生就反復(fù)地說：“可不得了啦！”“太麻煩了！”其實(shí)，我們把先生當(dāng)作常人看時，是可以從他這仿佛是嘮嘮叨叨的話語中，聽出他對拿獎的那份喜出望外之心的。這時候，我們就可發(fā)現(xiàn)，川端康成絕對沒有托爾斯泰那種對諾貝爾獎的不屑一顧，也沒有薩特那種一開始就對諾貝爾獎的傲視和冷漠——我們這樣說，并不是說先生就低于托翁和薩特，也不是說先生作為大師就遜色于別人。而是說，作為大師的川端康成，更接近于我們常人，更有我們常人的一面。

回到先生的自殺上來。既然川端康成有我們常人的一面，那么，我們?yōu)槭裁匆�把先生的自殺說得那么神圣呢？難道他的自殺，不可能是“不想活了”和“不能活了”——僅僅因?yàn)椴幌牖詈筒荒芑罹腿プ詺�嗎？我們不能忘記，先生是一生都反對自殺的人�?4歲的時候，川端康成在他尋美、塑美的文學(xué)思想基本形成以后曾經(jīng)說過：“無論怎樣厭世，自殺不是開悟的辦法，不管德行多高，自殺的人想要達(dá)到圣境也是遙遠(yuǎn)的。”在獲得諾貝爾獎的69歲后，他還明確地說：“我既不贊同，也不同情芥川，還有戰(zhàn)后太宰治等人的自殺行為。”然而，在川端康成作為杰出的作家和諾貝爾獎獲得者，說完這些話后，他卻在他新置的套房里把煤氣管道送進(jìn)了自己的口中。

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真的是為了死亡之美嗎？

作為大師的先生也許是那樣，但作為凡人的先生，卻決然不會在死前想到什么美。1972年4月的那個下午，日光、景色、風(fēng)向都無什么異常，康成先生也無什么異常。他想去散步，他就對家人說，我散散步去。然后他就步出了家門。誰能想到他這年邁的腳步，會是同文學(xué)、榮譽(yù)、生活最后的訣別呢？我們能夠望得到先生離開宅邸愈來愈小的身影，我們能猜測他這時候愈來愈空落的心嗎？一條通往他文學(xué)工作室的道路，一套新置的僅有他一人，顯得冷清而又寂寞的房間和73歲高齡的衰竭心臟，他在想些什么呢？他能夠不想他的童年、少年、青年、壯年至老年嗎？這時候凄寒的感覺便如細(xì)雨淋在了他的心上。這種如雨的寒冷，并不是那天突然來襲，而是形影不離地伴隨了他很長時間。

從記事那一天起，他就開始一次又一次地加入親人的送葬隊(duì)伍。葬禮不計其數(shù)，出殯仿佛是他少年的職業(yè)。孤苦的生活，使他幾乎得不到一點(diǎn)溫暖，隨著年齡增長，希求從異性身上獲得點(diǎn)滴的情愛，卻又先后有四位小姐離他而去。第四個千代小姐同他的無端分手，在他的心靈上投下了終生失落的陰影，以致他在人的一生中青春最為飽滿的二十六歲前的幾年間，再也不敢接近女色。后來終于邂逅秀子，雖然七周八折成婚，以為可以一生享有一灣愛港，秀子卻不斷流產(chǎn)，無法生育，導(dǎo)致了先生夢求已久的家庭一年比一年空冷下來，不得不使這位大師終生過著“養(yǎng)狗比養(yǎng)子女還好”的生活。再想康成先生的身體，幼年多病，瘦如細(xì)竹；青少年時曾想應(yīng)征入伍，卻因短斤缺兩被退了回來。到了老年，又得精神障礙癥，不吃藥就難以維持生活和創(chuàng)作。這樣的年齡，這樣的經(jīng)歷，這樣的身體，獨(dú)自站在空蕩蕩的屋中，望著眼前靜靜不動的酒瓶，他怎么能不想到人生最為簡單的總結(jié)之語呢——活著有什么意思喲！文學(xué)，先生賴以生存的文學(xué)，這時候也終于如女人一樣離先生而去。

因?yàn)閷ふ也坏饺松�的意義，就尋找了文學(xué)；因?yàn)榈貌坏饺松�的愛撫，就在小說中盡情地表達(dá)那種清寒的凄美，以求在這種美中得到生的力量�？墒�，隨著諾貝爾獎的獲得，隨著年齡的增長，卻再也寫不出那樣美艷的文字和苦情的故事，再也不能從文學(xué)中獲得生的力量。把威士忌倒入酒杯的時候，先生望著那透明的液體，怎么能不產(chǎn)生文學(xué)拋棄了他的悲涼呵。還有榮譽(yù)，先生是很為獲獎高興過一陣的，可過后又發(fā)現(xiàn)，榮譽(yù)是多么的無用。本來對政治素?zé)o興趣，以為獲得了諾貝爾獎后，以世界名人的身份去幫助人家競選東京都知事是定會成功的，是可以影響東京的都政的，甚至可以影響當(dāng)時關(guān)東、日本乃至亞洲和世界的某些問題的。不料那位本來就要落選的秦野章先生，有了川端康成的演講、支持卻仍然是一個落選。秦野章的落選并無什么，但它卻使先生叮當(dāng)一聲明了文學(xué)的作用——一無用處和功效。它既不能挽救日本美的衰落，更不能左右絲毫的政治和社會。

一個奮斗了一生的73歲高齡的偉大作家，在他生命力衰退之時，突然明白文學(xué)原來除了可以挽救作家自己的心靈之外，并無別的甚大功用時，那該是多大的哀傷喲！把威士忌咽進(jìn)肚里時，先生他怎么能不想到人生的虛無呢？怎么能不想到終結(jié)生命的事情呢？最后，他想到了三島由紀(jì)夫，這位自己的得意門生，同樣是諾貝爾獎的候選人，他不就那樣死了嗎？不就那樣自殺了嗎？不就那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嗎？原來生是相對的，死是絕對的，有誰能逃脫死亡呢？把棉被鋪在煤氣管道邊，靜靜地躺在棉被上，喝下一杯威士忌，望著潔白的天花板，想到了三島的死，想到了文學(xué)的無用，最后把思緒落在自己孤苦哀傷的一生的回憶上；先生他怎么能不像常人一樣想到：

活著還有必要嗎？

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

倒不如死了好啊。

他可能把煤氣管道握在手里等了許久，希望腦子里產(chǎn)生一個還是活著為好的念頭。然而，他為這個念頭，等了很久，最終也找不到一個活下去的念頭。最后，不得不把煤氣管送進(jìn)了自己的口中。當(dāng)他把煤氣吸進(jìn)肺里時，他還在像我們凡人、常人、庸人一樣地想：我這一生，愛棄我而去了，文學(xué)棄我而去了，親友棄我而去了，與其孤寂地活著，倒不如孤寂地死去，人生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情嘛，文學(xué)又如何？獲獎又如何？有什么比有一個兒孫滿堂、有情有愛又和諧溫暖的家更好喲。我川端康成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不能拋舍喲。

也許，活著的是不朽的大師康成先生，死去的是凡人川端康成吧。但是，有一點(diǎn)我們已經(jīng)得到過許多經(jīng)驗(yàn)，無論是中國、日本，還是整個世界，任何一個民族，圣人就是死了，他的靈魂也平靜而安詳。如果我們真的把川端康成先生認(rèn)作大師，真的尊敬這位為世界文學(xué)作出了貢獻(xiàn)的優(yōu)秀作家，我們就應(yīng)該讓他的靈魂如凡人的靈魂一樣平靜一會兒。

千萬，別累著了我們自己。先生終生孤寂，但他缺少的不是熱鬧，不是崇高，而是一個凡人應(yīng)該有的溫馨的愛。先生是為他的缺少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