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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jié) 作家與批評家

作家與批評家不是同行中的朋友,更不是一個單位中的一對情人。他們是被文學(xué)捆綁在一起的一對夫妻,過不得,散不得;和不得,也離不得。

有的時候,他們和睦共處,相敬如賓,如同走在旅途中結(jié)識的同道驢友,彼此因為同道,也才友好;因為友好,所以同道。朝著一個方向,為了一個目標(biāo),手拉手的樣子,很像一對兄弟,或者一對姐妹。這景象讓外人看來,仿佛狼狽。但他們自己明白,正因著兄弟姐妹般那絲絲股股的文緣情份,即便狼狽,也不會為奸。那樣不僅別人會嘲弄他們,他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當(dāng)然,有的時候,雖是同道,同一方向,可從人多的大道上走到了小道,到了寂靜,到了狹窄,到了只有幾人或者只有二人,那就不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人家說批評家和作家狼狽為奸,也多是因為他們走上了這條小徑。

有的時候,他們打鬧,頭破血流,反目成仇,為了不兵戎相見,才要走上法庭,那架勢完全如必須離婚的一對夫妻,不到法庭上無以解決問題?墒,從法庭上下來,雖還彼此攻擊謾罵,但卻沒有了當(dāng)時準(zhǔn)備上法庭那一階段的火燥和氣盛,沒有了那時咄咄逼人的指責(zé)。而且,經(jīng)過了這一番折騰,都還變得理性,變得容讓。因為理性和容讓,就說他們會成為模范夫妻,卻是決然的沒有可能。畢竟,在這個家庭里,矛盾是他們相互認(rèn)識的鏡子,裂痕是把他們捆在一起的繩子。因為矛盾和裂痕的存在,他們才更愿意去探究對方;因為探究,也才能發(fā)現(xiàn)對方偉大的不凡和可笑的不齒。

作家議論批評家,都是掛在嘴上,而且還多在批評家不在場的飯桌上;批評家議論作家,不僅掛在嘴上,還多公開在筆下的紙上。

批評家讀作家的書是公開的;作家讀批評家的書卻是偷偷的。

批評家有時根本沒看作家的書,可他硬說看過了;作家有時明明看了批評家的書,可他偏偏說沒看。

批評家似乎應(yīng)該是作家的敵人,可許多時候他們成了朋友;作家許多時候應(yīng)該是批評家的學(xué)生,可他們的樣子總和老師一樣。

我們常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蓪τ谧骷液团u家,進了一家門,也不一定就是一家人。

好的批評家,是那些能夠告訴作家如何才能寫出好作品的人;好的作家,是那些永遠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寫出好作品的人。

好的批評家寫出的文章和小說一樣好看;壞的作家寫出的小說和批評文章一樣難懂。

優(yōu)秀的批評家,應(yīng)該是那些能做燈塔的人,總能給作家指明寫作的道路;優(yōu)秀的作家,應(yīng)該是才華豐富的陰謀家,總能給批評家設(shè)置陷阱的人。

偉大的批評家,他的文章能養(yǎng)育作家;偉大的作家,他的作品能養(yǎng)育批評家。

作家一對文學(xué)負責(zé),作家就成了文學(xué)史的主人,你讓批評家怎么寫文學(xué)史,他就怎么寫文學(xué)史;作家不對文學(xué)負責(zé),批評家的牛大了,他成了文學(xué)史的主人,想怎么寫文學(xué)史就怎么寫文學(xué)史;可惜作家總是甘愿把這個主人的位置讓出去。

作家說我根本不在乎文學(xué)史,批評家說這個作家是弱智;作家說我是為了文學(xué)史而寫作,批評家說這個作家有精神病。

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是皇帝,可以為所欲為;批評家在創(chuàng)作文學(xué)史時是皇帝,也可以為所欲為。

作家人人都想寫一部《紅樓夢》,批評家人人都想寫一部文學(xué)史。

作家連做夢都想寫出經(jīng)典來;批評家連做夢都沒有夢到過經(jīng)典在哪里。

作家一到圖書大廈看到自己的著作就恐慌,恨不得從樓上跳下去;批評家一到圖書大廈的門口就想退回去,以為自己是走進了菜市場。

作家看到暢銷書時一邊罵著自己撞上了一堆屎,一邊感嘆那怎么不是我寫的;批評家看到暢銷書時罵著說,看作家墮落得和屎一樣,一邊感嘆當(dāng)作家還是比當(dāng)批評家要好些。

作家以寫作為生,終于比批評家寫的字多;批評家以讀書為生,終于比作家看的書多。

作家比批評家掙的稿酬多,批評家比作家掙的道理多。

作家不停地參加筆會,游山玩水,作品成了門票;批評家不停地游水玩山,四處講學(xué),道理成了稿酬。

作家人人都罵中國的文學(xué)獎,可去領(lǐng)獎時,個個都是滿面紅光;批評家也罵文學(xué)獎,可當(dāng)評委時,不是滿面紅光,而是紅光滿面。

作家大都在作協(xié)系統(tǒng),相當(dāng)于下雨了躲進一間茅草屋;批評家大都在高校,相當(dāng)于天熱時躲進咖啡屋。

作協(xié)是作家的家,結(jié)果誰也沒有把作協(xié)當(dāng)家;高校是批評家的家,結(jié)果誰也沒有不把高校當(dāng)家。

作家為批評家沒有評論自己而犯愁;批評家為創(chuàng)造一個概念詞匯而犯愁。

以前,作家每天都在忙著小說創(chuàng)新,批評家每天都忙著為創(chuàng)新的作品而命名;現(xiàn)在,作家不創(chuàng)新了,批評家每天都忙著為作家的年齡而命名。

作家不愛和詩人待在一起,他們說詩人太高雅:批評家也不愛和詩人待在一起,他們說詩人個個都是批評家。

詩人一朗誦詩歌作家就發(fā)笑;作家一朗誦小說批評家就發(fā)笑;批評家一朗誦自己的論文,他的學(xué)生不發(fā)笑,只是打哈欠。

作家碰到了作家,等于吃客碰到了茶客;詩人碰到了詩人,等于土匪碰到了黑幫;批評家碰到了批評家,等于女人碰到了女人;作家和詩人碰到了批評家,等于兩個男人碰到了一個女人。

作家都希望聽表揚,批評家在文章最后就寫上“瑕不掩瑜”四個字,好像作家是強者,批評家需要讓你幾分樣,其實批評家卻在背后偷著笑;批評家也希望聽表揚,作家很少去說那四個字,好像批評家成了弱者樣,樣子有些請求你,其實,人家壓根不在乎你作家說什么。

作家表面看在乎讀者;批評家其實在乎他論文的觀點是否被引用。

批評家批評中國沒有一個大作家,作家總覺得自己的作品批評家們壓根沒看懂。

批評家說:“天下沒有我看不懂的小說!弊骷艺f:“天下沒有我能看懂的論文。”

作家和教授一樣,對批評家說你的文章要多些理性的文本分析,批評家根本不聽作家的話,就是喜歡在文章中進行籠統(tǒng)的感情抒發(fā);批評家和上帝一樣,警告作家說你的作品要多些含心量,作家的耳朵有些聾,聽錯了話,就總是讓自己的作品多了含金量。

批評家愛把閑扯蛋的小說說成是飄逸,把寫花花草草的小說說成是詩意;一種回報,作家就把批評家那些連他自己也不甚明了的論文說成是深奧,把無邏輯的理論堆砌說成是淵博。

現(xiàn)在的作家寫作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情感;現(xiàn)在的批評家寫作,什么都可以創(chuàng)造,就是很少創(chuàng)造知識。

作家以為寫作時多用了方言就具備了民族性;批評家以為寫作時用多了西方的概念就具備了世界性。

我知道,許多批評家看作家的書,都是坐在廁所的馬桶上;可我每次讀批評家的文章,都是鄭重地坐在陽臺的椅子上。

有時候,批評家在文章中比作家還會講故事;可作家在小說中一賣弄理論就失敗。

現(xiàn)在,作家在寫小說時一團和氣,而批評家在寫論文時卻怒氣沖天。

原來,我以為商品時代,作家炒作自己合情合理,卻忽視了這個社會追求民主,人人平等,批評家炒作自己也合情合理。

有一次,我在北京西單圖書大廈,碰到一個著名批評家,慌忙上去和人家握手,人家叫我的名字時,卻叫成了另外一個作家的名字。我們彼此和善地笑笑,我說你買什么書?他說來買文學(xué)名著呀,后來我在大門看見他提了一大兜的《哈利•波特》。

俗不是作家的私人財產(chǎn),雅也不是批評家的私人財產(chǎn)。

我最愛讀和散文一樣或近似散文的行文一樣的論文,卻總是弄不懂批評家愛讀什么樣的小說。

我愛聽表揚,但尊重那些批評我的批評家;我愛批評家批評別人時一針見血,卻希望批評家批評我時婉轉(zhuǎn)一些。

我讀批評家的論文,最渴望的是那些論文中讓我領(lǐng)悟我的小說在今后寫作中有那些可能性;我寫小說時,每次面對他們指導(dǎo)的那種可能性去實踐,卻都表現(xiàn)出了無能或無力,仿佛每次努力都是走錯了門。

作家總是把對自己最有啟發(fā)的書藏起來,生怕別人發(fā)現(xiàn)他和那書的有聯(lián)系;批評家總是把對自己最有啟發(fā)的書說出來,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和那書有聯(lián)系。

作家一見批評家就稱老師,批評家一見作家就稱大師。

作家寫出壞的作品時,批評家對作家的優(yōu)雅是沉默;作家寫出好的作品時,作家對作家的優(yōu)雅是沉默。

作家和作家多是在筆會上見面;批評家和批評家多是在研討會上見面。

別人說作家沒有情人,作家感到很丟人;別人說批評家沒有女作家喜歡,批評家感到更丟人。

說作家和批評家是兩個行當(dāng),連鬼都不相信;說批評家和作家是同一行當(dāng),神說我怎么不知道?

一堆作家中只有一個批評家,那叫眾星捧月;一堆批評家中只有一個作家,那叫鶴立雞群,可二者各半時,就叫黑白相間了。

作家因為讀書少而敢于寫作,那叫悟性;批評家因為讀書少而敢于寫作,卻叫無知。

有人發(fā)現(xiàn),批評家一失去公允就成名;作家一得罪大眾就成名。

還有人發(fā)現(xiàn),批評家越來越有勇氣,什么大話都敢講;作家是越來越膽小,連自家心里的東西都不敢寫。

作家的書總是隔三差五被禁掉,批評家說這些作家真聰明;批評家的著作三五十年沒有被禁過,作家發(fā)現(xiàn)批評家都是智慧家。

想成大名的作家都去找最壞的批評家,因為他們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想成大名的批評家,都去找那些優(yōu)秀的大作家,只要你把白的說成黑的。

作家的成名之道是打官司,批評家的成名之道是砍大旗。打官司,許多媒體的筆下都能流出墨汁來,可砍大旗的胳膊一舉,斧頭的光亮能照亮整個媒體。

作家面對媒體談寫作經(jīng)驗時,多是把日光說成月色,把晴天說成有雨;而批評家面對媒體時,和作家絕對不一樣。他們總是把月光說成日色,把光明說成黑暗。

作家和批評家同門而入,被捆綁在一個家庭是一種錯誤,但目前似乎只能是這個樣子。20年前,我走在河南古都開封通往龍亭的大街上,碰到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他公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打他也已近七十歲的老伴,我和幾個路人同時都去拉架,都勸那位老人,彼此要白頭偕老,相濡以沫?砂涯莻老人拉開時,他的老伴卻從地上站起來,對我說你拉他干啥呢,我們這樣打了一輩子,打打我他就好受了,打打我我也好受了,不打不鬧還叫日子嗎。那時候,這件事讓我覺得自己無趣而又太愛管閑事?涩F(xiàn)在想一想,作家和批評家都是一些愛管閑事的人。不管閑事和不關(guān)心閑事要你作家干什么;不管閑事和不關(guān)心閑事要你批評家干什么。閑事管多了,說不定你會成為皇帝;關(guān)心閑事到了某種境界,可能你就成了文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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