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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第二章

一個周末,兩個人保持相互依偎的姿勢靠在一起看《美國夢》。暖溪笑著說:“每個人都有個春秋大夢!

翔澤轉(zhuǎn)過臉,認真地看著暖溪說:“暖溪,我準備去美國!

暖溪的笑容有瞬間的遲緩而后回復(fù)柔和面容,“中國人的美國夢。好吧,然后呢?”

“我不想說你等我這樣的話。暖溪,和我一起把托福和GRE考過去,我知道你可以。我們一起出去,一起讀書,一起生活!毕铦蓭еJ真帶著急切帶著溫情也帶著決絕。

“我不想進學(xué)校讀書了!

“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也想去美國走一圈。但,這樣的感覺,不對!

“那你想怎么辦?”

“我們結(jié)婚吧!

“什么時候,我成了這樣可惡的女人。想和一個男人結(jié)婚,去美國。連我自己都覺得是這樣可鄙的手段,可是,我對學(xué)校有逆反,我對他有不可理喻的深深愛情。那么,我還能夠怎么辦!

“其實,你愛他仍然抵不過愛自己。你想抓住的是他的愛情還是你自己的愛情,是愛情,還是一個懂得你珍惜你包容你的男人?”Spring和暖溪面對面坐在她清淡色澤的房間里,小丟在她們之間來回磨蹭,而后趴在Spring的腳邊舔著爪子睡覺。

暖溪低著頭,撓了撓自己漆黑的短發(fā),耳釘攢射晶亮光芒,“不想打消當(dāng)下的念頭,我想和他在一起!

翔澤沒有給她回答,她也不再詢問。她辭去了他們共同的工作,他閉關(guān)在寢室專心備考,一切順其自然。

暖溪,你會難過么?會,當(dāng)然會。因為愛他所以說了結(jié)婚,而這兩個字,要么讓他們在一起,要么,就此分開。

所以,她選擇了不回他噓寒問暖的信息,選擇了抽更多的煙,喝更多的酒。在夜晚的凜冽風(fēng)中頹然地哼著歌往回走。

“暖溪!惫⒌臉窍,翔澤抱著手臂靠在門邊。

“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要說。我就是這么現(xiàn)實的女人。不要拉倒!”暖溪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就沖了進去。

“暖溪!”翔澤用力拉住了她的手臂,就如同有點久又不算太久以前在另一個女孩面前堅決地拉住她一樣,“暖溪,我們?nèi)サ怯,一起去辦簽證!

“要離開了。追著他離開。一雙盲目。我是該謝謝你還是該謝謝上帝!痹跈C場,暖溪趴在Spring的耳邊,輕輕笑說。

Spring病態(tài)的面目上始終是歲月蹉跎的超然表情。人淡如菊,你無法通過這張奇異的面孔判斷出這個女人曾經(jīng)年輕的樣貌,如同一張再生的白紙!芭鲆娔,真好,如同遇見年輕時光!

我問自己,你到底想要什么。

夜航的飛機平穩(wěn)穿越太平洋的時候,我透過舷窗向漆黑的海面張望,問自己,如果它落了下去,我的生命在不知道屬于哪里的海域里終結(jié)了,又如何?

我們居住在下加利福尼亞半島。

同兩個黑人共租一個地下室,公用廚房客廳衛(wèi)生間。租金便宜,條件簡陋。我們本就都不是富裕的人,這樣已經(jīng)滿足。

“暖溪,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边@是最初的一年翔澤經(jīng)常對我說的話。

似乎夢想就真的可以等同于明天,好像無數(shù)個美好的未來都握在我們的手中。

床頭的鬧鐘如同一顆定時炸彈,在每個漆黑的黎明之前爆炸,炸醒沉沉的睡夢。翔澤在黑暗中摸索起身,穿衣洗漱。我轉(zhuǎn)個身,裹緊被子,繼續(xù)睡到中午。

兩個黑人兄弟在我無所事事的日子里很快熟稔。我慢慢拾起了丟棄了兩年的英語,用無聊的白天在污濁的地下室同他們漫無邊際地聊天。

只是翔澤無法放心,對黑人兄弟避之不及,并讓我盡量不要單獨與之相處,“等我拿到打工的工資和助研費,我們就換地方!

我把夜宵端到他的面前,“好好存著錢,現(xiàn)在這樣,很好!

我坐在街心花園喝著灌好在瓶子里的熱水,平靜地看著割裂了天空的林立建筑,和長長的擁堵的車流與人流。我的心告訴我,我想要融入這里,我,想要開始生活。

陪讀簽證是不允許打工的。于是我背著翔澤偷偷在一家快餐店找到一份前臺的工作。每天給各種膚色各種年齡的客人組合各種簡易的漢堡、飲料和沙拉。

下班的時候,坐在路邊,抬頭仰望異國的天空,閉上眼睛,對自己微笑。

直到翔澤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帶著驚愕與微微的憤怒看著我,沉默片刻,轉(zhuǎn)身離開,消失在進進出出的人群里。

“陪讀簽證是不能打工的!”

“沒有人發(fā)現(xiàn)!

“萬一呢!遣返!暖溪,你知道我壓力已經(jīng)很大……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們。”

我不再說話,我不想爭吵,我默默地抱著他,他的滾燙淚滴落在了我的臉龐。

在突然的某一天,我夾起洗好的衣服,陽光晃進我的眼眸,心突然感覺到了虛弱。從什么時候開始,有多久了,我每天睡到中午,尋找過期降價的食材,收拾房間洗衣服,偶爾翻開書的時候卻埋在書頁之間恍惚入夢。

我還是會坐在街心花園,看著面前這個節(jié)奏快速的城市,和兵荒馬亂的面孔,忽略心底可以細細數(shù)出的落寞。

我坐在醫(yī)院門口的臺階上,手指輕輕撫過自己的腹部,我還感覺不到它的隆起也感覺不到生命的跡象。而我知道,那里,有一顆母蚌肉體里正在打磨著的珍珠。和我共同分泌著屬于生命的汁液。新鮮的生命來的并不是時候。

醒過來的微涼深夜,看著身邊進入了深度睡眠的男人,我輕輕撫摸他疲倦的面龐,想象那個未成形的孩子的樣子。我伸手按掉了鬧鐘。而后繼續(xù)睡著。

第二天,他醒過來發(fā)現(xiàn)青天白日,第一件事便是爭吵的爆發(fā)。我感覺到暈眩,我拿起那只鬧鐘用力地扔了出去,在塑料碎裂發(fā)出清脆聲響的同時我奪門而出。

我從醫(yī)院緩緩走出來的時候,深秋的陽光是刺目的白色。我想,他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

我還是坐在那個街心花園的長椅上,喝一杯熱熱的牛奶,突然想起Spring,想給她寫長長的信。告訴她,大洋彼岸的我,好像已經(jīng)不是那個讓你遇見年輕時光的蘇暖溪了。

愛情和生活的決裂往往從第一次摔碎某樣?xùn)|西開始,而后一一破碎。

我們好像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話要說。

那一次,他抓住我的頭發(fā),死死地盯著我,“蘇暖溪,為什么你要這么不同!為什么你是一個看著天空也會流淚的女人!為什么你是結(jié)了婚也不會和你的男人庸俗地生活在一起的女人!”

那天,下著雪,我蹲在家門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閃光燈在我的面前曝光,我抬起頭,路燈下是淺赫眉眼與頭發(fā)的男子,拿著單反,對我微笑。

微笑有讓人淪陷的力量,尤其在內(nèi)心所有的壁壘都已經(jīng)徹底崩塌的時刻。

他給我拍非常美麗的照片,捕捉最美麗的角度和瞬間。

那個冬天,翔澤常常在實驗室通宵不回家。那些時候,我和那個來自曼哈頓的攝影師在酒吧喝烈性的洋酒,趴在吧臺上一杯一杯地喝而后沉默不語。

圣誕節(jié)前夜,跟他回家,和他一起沖洗一卷一卷的膠卷。我知道自己的眼神里有非常寂寞的快樂。他低下頭來輕吻我的眼睛,緩緩地。

這關(guān)系延續(xù)到這個冬天結(jié)束。

翔澤與同學(xué)在這個我們租住地附近唯一的酒吧喝酒,在角落里目睹了不用解釋的一切。他揮起手,看著我,用力落在了自己的臉上,在他極度憤怒的時候選擇沉默地拖著我離開。

我們吵架,我們哭泣,我們沉默。

曼哈頓男人問我是否愿意同他一起離開,我搖了搖頭,只說了一句謝謝。

我不出門,也很少說話。我開始聽美國老爵士,給Spring一封一封寫數(shù)頁的信。從無回音。抽許多的煙,皮膚上留下煙頭燙傷的痕跡。

我會忘記正在沸騰的開水,忘記鎖門,忘記很多東西。

見到心理醫(yī)生的時候我輕蔑地看了翔澤一眼,他低下頭,眼中流露深深的疼痛和惶惑。

我開始吃藥,吃各種制造幸福感的藥物,各種幫助鎮(zhèn)靜的藥物?墒俏覇栕约,我真的焦躁么?

當(dāng)很久很久以后,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兩年,甚至是三年四年,翔澤發(fā)現(xiàn)我堆在衣柜底層的成堆的空藥瓶和注射嗎啡時,他用力地抱住我,“暖溪!暖溪!……你在報復(fù)我還是在報復(fù)你自己……”

我搖搖頭,數(shù)年的煙酒、咖啡、藥物、嗎啡,我的身體已經(jīng)被損壞,整個人開始松弛,我的面容也幾乎被毀掉。和陽光一樣蒼白。我終于相信曾經(jīng)如此美麗的叫做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法國女人真的可以在歲月中面目全非。

你還是可以看到同一個中國女人,她來到這里已經(jīng)八年,你走過她的身邊也一定不會再認出曾經(jīng)有著張揚短發(fā)和漆黑明亮眼眸的黑瘦女子。她坐在同一張長椅上,不會再看著天空落下淚滴。只是在捧著原文哲學(xué)書籍看到眼睛生疼的時候,抬起頭來,看延伸到看不見的地平線的蒼穹,覺得心中依然有一塊堅硬的地方。

我問自己,你到底要什么?已經(jīng)不存在的愛情?還是曾經(jīng)夢想的整個世界。

“鏡子里,那個叫Spring的女人,面目全非的面孔,看到余生的安寧。”

我小心地行走在告別了八年的街道,看到路邊櫥窗自己的面容,微微地愣住。時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我住在嘉定區(qū)。三十歲的年紀,為何想起曾經(jīng)時光與容顏,已經(jīng)恍若隔世。

舊磚墻,小窗口,窗外是梧桐樹密密織織的枝丫。

我習(xí)慣開著窗寫作,悉心接受窗外傳來屬于某個季節(jié)和瞬間的氣味。

我不關(guān)注任何時事,不使用任何交流媒介。我長久地閱讀那些古老的書籍,堅持寫作。這是靈魂的出口,是我的途徑。通過這個狹窄口徑的瓶子,我窺見了曾經(jīng)青春的意義。

我清淡生活,清平寫作。用所有的錢所有的方式來恢復(fù)自己的身體。

我知道,等待在時光中的容顏已經(jīng)被切割消磨殆盡,是無法回復(fù)的樣子。即使,一年之后,出現(xiàn)在鏡中有些病態(tài)與白皙的羸弱女子,已經(jīng)煥然重生。

我開始準備考研,準備托福,準備GRE。

我?guī)е粋關(guān)于哲學(xué)的空泛的心靈靠著那個想象中的天堂生活到三十一歲,而后,我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果然,二十二歲的年紀,不愿妥協(xié)生活的女孩,既然愿意,那么何嘗不可。

我常常會想到那時的自己,看到她的盲目她的激情她的缺口,看到她的微笑她的哭泣。

我用接近滿分的托福和GRE成績換來了四次拒簽,只有一個解釋,移民傾向。

在第四次被拒的時候,我微笑著對外交官說:“你的國家是一朵水仙花!弊詰俚揭庖。

再次回到復(fù)旦的校園,從歷史文化研究生,到西方宗教博士生。我知道我依然是掌握通往天堂之路的人。

“暖溪,我結(jié)婚了。與若清。她在你走的那一年來美國讀她第二個博士學(xué)位。我始終都相信,你會過得好,會很好。其實你一直都不需要任何人,或者你需要的人不是我,或者……年來俗事都忘卻,唯有梅花香如故!

我回到了我們初識時我租住的昂貴公寓。原來的房間被一對年輕夫婦租下。我租在了對面。

我不再把房間鋪陳得鮮艷明媚,它淡雅素潔,有暖色花朵散落。

也不會墊著尼采往指甲上畫翩躚的蝴蝶。

只是我還是迷戀蝴蝶繾綣的姿態(tài)和彼岸搖曳花朵。

我在左手臂上文了一只黑色的蝴蝶,養(yǎng)了一只叫做小丟的蝴蝶犬。蘇暖溪,春日泉水,我叫自己Spring。

鏡子里,那個叫Spring的女人,面目全非的面孔,看到余生的安寧。

“暖溪,我沒有告訴你,在我的目光掠過你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心里爬滿了蒼涼的紋路!

房東把數(shù)年來寄給這個空空房間叫做Spring的女人的信統(tǒng)統(tǒng)拿給了我。

我一封一封地拆開,好像裝著童年時的夢想被埋在柳樹下的陶罐,用一雙手一點一點地扒開灰土,輕輕打開,新鮮紙張迅速被空氣氧化。

氧化了那些偏執(zhí)的固執(zhí)的深愛的折磨的日子或者只是我自己的一次妄想。

我想起那一年的音樂節(jié),一年一度,我把票拿在手里。

在打開門的一瞬間,我偏過頭,那個我在心里看見過無數(shù)次的女子帶著微微訝異的神情望著我,一切都在想象之中。

我迅速轉(zhuǎn)過身,時光就這么從身上流過了,十四年韶華,飛快地在我的心上層疊,改變了性格改變了容顏改變了生活,沒有改變心底對生活的期許。

她就坐在我的身邊,我終究還是淚如雨下。

暖溪,我沒有告訴你,在我的目光掠過你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淚水已經(jīng)爬滿了心上緊縮的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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