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星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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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再說什么,前些年總以為他要求婚,也不知道是哪一天,一定是突然的驚喜那種。就是夢里,也把那場景演了無數(shù)遍,每一遍都是跪地的求婚,蒂凡尼的戒指。
她還記得他說過的,你看那顆星星,很亮是嗎。她往窗外望去,滿天的星,她說是啊。興許她并沒有去看那些星星,她只是和他待在一塊兒,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說地待一會兒?墒撬f你知道嗎,也許那顆星星早已經(jīng)沒有了。她說為什么?他說因為那些星星離我們太遙遠了,它們的光到達我們這里需要幾百億光年,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它,其實是很久以前的它了,甚至是已經(jīng)消失了的它。她說真的嗎?他笑了一笑,沒有再說話。她走過去放下了百葉窗,窗前巨大的書桌,桌上的照片是上次爬山時他拍的她,長發(fā),笑得像花。那顆星在百葉窗的外面,閃閃發(fā)光。
隔了七年,她仍舊記得那扇窗,窗外的樹,樹下鋪著的碎木屑。隔了七年,她仍舊不愿意去想,眼前的愛興許也是錯覺,可是要花好多年才明白過來。
其實這樣一個工科的男生,他說那是一顆已經(jīng)不見了的星星,那就是一顆不見了的星星。他說地球內(nèi)心炎熱,那么地球的心就是很熱。他說的都是自然科學,再沒有別的意思。
可是隔了七年,這兩個男女,再沒有關(guān)于星星的對話。他們的窗外,不再是一樓的木屑地,樹,會從窗臺爬進房間的螞蟻。他們在一起了,可是幾乎一句話都沒有了。
她收到他的短信,他說晚上的約會,訂了一間旋轉(zhuǎn)餐廳。她回復說收到了。大概是相處得久,電話也可以省了。
每個月末的夜晚,是他們的約會之夜。
巨大圓形的透明餐廳,看起來是完全不動的,坐下十分鐘,抬頭,才突然發(fā)現(xiàn)窗外的景物變化。很慢地動,也是動。
他們的約會,從來都是舊館子,午夜場,或者爬山。這樣的安排,高處旋轉(zhuǎn)的餐館,墨綠桌布和橄欖油長頸瓶,是很少見的。渾圓的一圈桌椅,坐在哪里都是正中間,她坐著,眼看著天暗下來,腳下星星點點的燈光亮開,像坐在了半空。
她突然煩躁。這個緩慢旋轉(zhuǎn)的餐廳,奇怪的地方。她就想起來他說過的那顆星星,七年前了,竟然記得清晰,像刻在心里。
那一夜過后,她應該再沒有凝視過星空。城市出生的女孩子,童年記憶里的天空,也不過是重重高樓頂擠壓的方形空格,灰茫茫的一片。
一頁書翻完,聽到他的聲音。
喝的什么?他笑著問。
鐵觀音。她輕聲地答?偸氰F觀音,喝了許多年了。書頁前是透明的壺和杯,像縮小了的旋轉(zhuǎn)餐廳。兩人的目光都聚到那套玻璃的壺,不由苦笑,因著這默契,她便覺著這世界上也沒有第二個這么適當?shù)哪腥肆恕R仓皇且凰查g。
他沒有再說什么,坐了下來。她看到他還掛著公司的磁卡,探手過去替他取下,藍色的小卡片,背面已經(jīng)磨得模糊。這動作像是每次約會前都要做的,做了千遍,可是不厭倦。她心里一動,電影里總有妻子給丈夫打領帶,早晨清淡的日光,面對面的男女,丈夫的臉總掩在豎領里,妻子總要踮著一點兒腳。那樣細致的小家庭的親密?墒敲刻烀刻於家觯瑫粫䥇捑?
又加班?她問。他點頭,微笑,疲憊的眼睛。她想起來他們剛剛相識的時候,青澀少年的約會,沒有晚餐和電影的余錢,兩人借著下棋的由頭坐了整夜,那一夜,每一個子都落得謹慎。他們到底也只下過一次棋,他說白子是日黑子是夜,那時候他還年輕,笑起來都沒有皺紋,光潔新鮮的臉。
服務生遞來菜單,她和他接過酒單,只放在手邊,動作太一致,也像是老夫老妻的默契。他們都不喝酒,即使是畢業(yè)的那一天,那帕谷的一日游,人人都買酒,他們也沒有為即將進入的這個世界買過一瓶葡萄酒。興許是奇怪的,他從不抽煙,更不能喝酒,他大概只愛讀蘇東坡。這樣的一個男人,像是活在古代。
那個夏天的夜晚,他帶她去荒野,大風里她摟緊自己的外套,頭發(fā)都亂了。他說我以前來過這里,獨自一人。我想過,以后有了愛人,要帶她來這里。我覺著美的,她也會覺得美。
荒涼的山,還有海灣,她沒看出美來。可是她說,嗯,美。
想什么?他問,你看起來不大好。
也沒什么。她答,抬眼看了他一眼,說,不過是一盆薰衣草,買來后瘋長,想要換個盆的,突然就一片都倒了,死了。
他說哦。他是不懂花草的人,只好說哦。
我在想,大概是前些天的雨,要么是用瓷盆的原因,四面不透氣,根都爛了,悶死了,她又說。
他說那再去買一盆吧。
她說不要了。
出了門她才發(fā)現(xiàn)他換了車,也不過一日。這么細水長流的人,怎會突然換了車。她轉(zhuǎn)頭看他的臉,他沒什么表情。
她上了車,安靜地坐著,她從來都是問題很少的女人,除了問過那次為什么?為什么我們會看到已經(jīng)沒有了的星星?
開出去好一會兒了,終于忍不住,說,你換了車?
是的,換了。他回答得簡短。
她不再說什么,前些年總以為他要求婚,也不知道是哪一天,一定是突然的驚喜那種。就是夢里,也把那場景演了無數(shù)遍,每一遍都是跪地的求婚,蒂凡尼的戒指。
隔了這許多年,年紀都大起來,她結(jié)婚的心思也淡了。在一起,久了,也不過是沒有婚書的夫妻。
車是太新了,很重的氣味。她下了一點窗,涼風都灌進來,她趕忙又閉緊了窗。純黑的別克,玻璃是茶色的。
你真的不記得這臺車了,他突然說。
什么?她說。
還在學校的時候,他說,有一天我們一起看電視,有一支這臺車的廣告,你說將來我們也買這樣的車,開到山頂看星星。
她卻是記不大真切了。那支星星廣告其實只播了一次,前幾次都是一個不美但是精瘦的中年婦女把大包小包都塞進廣告車,全部塞下以后,她又往車座底下塞進了她的包包,她高興地說,我又能買菜又能送孩子。
她竟然更記得這個廣告,她就看得到自己的將來。這樣短頭發(fā),瘦,可是精力旺盛地,開著又能裝菜又能裝孩子的車,跑來跑去。
至于看星星的汽車廣告,那女人粉白的臉,小禮服,手里端一杯咖啡,即使廣告車在山路上橫沖直撞,直到山頂?shù)膽已逻吷希目Х纫矝]有灑出來一滴。然后天窗打開了,窗的縫隙中星星們擠在了一起。開車的男人說親愛的,你要的,星空下的咖啡之夜。于是女人綻開笑顏,鮮紅的嘴唇。她并不嫉妒這樣的人生。
她笑了一笑,她說過的那些開車到山頂看星星的話。他竟是為了那一句話,抑或那個自動開啟的天窗,買了這臺車?
他停下了車,她往車窗外面看,似乎是已經(jīng)到了先前一起爬過的一座山前。模糊的,什么都看不真切。
她聽到他說我們結(jié)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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