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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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祖父一輩子的痛。這是一塊腫瘤,硬硬的,始終長在祖父的體內(nèi)。我知道這塊腫瘤還是在我接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的那個家宴上,因?yàn)榕d奮,祖父喝酒過量了。就在我伺候他嘔吐的時候,他拉過我的手,第一次在我的面前流下了眼淚。他跪在馬桶的前沿,一口一個對不起。我費(fèi)了好大的力氣才弄明白,祖父搞錯了,祖父把他的孫子當(dāng)作他的兒子了。祖父很少喝醉,但是,只要喝醉了,他都要來一次規(guī)定動作:跪在馬桶的前沿,對他的馬桶一口一個“對不起”。嘔吐出來的“對不起”毀掉了這一對父子,在未來的幾十年里,我的祖父和我的父親幾乎就沒有對視過,也說話,卻不看對方的眼睛,各說各的。他們都不像在對人說話,而是在對著另一個“東西”自言自語。說完了,“東西”就“不是東西”了。
但酒醉之后的祖父說得最多的依然不是父親,而是一屆又一屆的高材生。祖父有他的癖好,往好處說,愛才;往壞處說,他的眼睛里其實(shí)沒有人,只有高智商。他酷愛高智商。一旦遇上高智商,不管你是誰,他的血管就陡增激情,奔涌起宗教般的癲狂和宗教般犧牲精神,狂熱、執(zhí)著,最要命的是,還沉著,更持久。他要布道,上午六點(diǎn)出門,晚上十一點(diǎn)回來。
酩酊大醉的祖父摟著他的馬桶開始報(bào)人名。這些人名都是他當(dāng)年的心肝寶貝。人名的后面則是長長的單位與職務(wù),我不可能記住的。祖父卻記得清清楚楚,涉及面極廣,諸如世界名牌大學(xué)、國家機(jī)關(guān)、公司名稱、榮譽(yù)機(jī)構(gòu),與之匹配的自然是院士、教授、研究員、副省長、副縣長、辦公室主任、董事長或總經(jīng)理。也有記不住的時候,他在記憶阻塞之前往往要做一次深呼吸,隨后,一聲長嘆。這一聲長嘆比馬桶的下水道還要深不可測,幽暗,四通八達(dá)。父親退出去了,我握住了祖父的手。我知道我和祖父之間會有這樣的一次對話,也知道祖父會對我說些什么。無論祖父怎樣看淡他的生死,我的父親終究是他一生的痛,祖父是個好祖父,但祖父卻不是好父親。祖父的歉疚難以釋懷。老實(shí)說,我懼怕這次對話。——沉痛之余,我又能對我的祖父說些什么呢?父親的一生被祖父的榮耀毀了,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shí)。我多么希望我是一個牧師。
祖父安安靜靜的,但是,這安靜是假象,他老人家一直想說什么,他的表情在那兒呢,可他就是不說。想過來想過去,只能是我開口了。我輕聲說:“爺爺,如果你走了,真的是壽終正寢。這年頭可以壽終正寢的人不多了,你很享受的吧?”祖父笑了笑,同樣輕聲地說:“很享受!
我說:“我也很享受,很享受這會兒還能和爺爺聊聊天!阆氚,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帶著心思走的,你呢,什么心思都沒有,了無牽掛。你蠻有福的。”
祖父沉默了半天,說:“我有福。但心思還是有的!
我立即接過祖父的話,說:“嗨,不是就爸爸那點(diǎn)事嘛。那一代人不上大學(xué)的多了,他這一輩子也挺好的,多少年了,爺爺,這不算事!
祖父說:“這件事吧,我有責(zé)任。我呢,痛苦了很長時間。突然有那么一天,我釋懷了。我早就不再為這件事苦惱了!
祖父的這番話出乎我的意料。我的胸口頓時就松了一下。我笑了,問:“爺爺能不能告訴我,是哪一天釋懷的?”
祖父說:“你爸爸退休的那一天。都退休了,嗨,任何人都他媽的一樣。”
祖父都俏皮了,都出粗口了,看起來真的是釋懷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沒有比這更好的結(jié)局了。祖父不再談父親的事,我反而有些始料不及,眼淚突然涌上我的眼眶。我一直忍受著疼,這疼卻自動消炎了、消腫了,很讓我舒服的。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如此可怕的對話居然是這樣地感人至深。我只能說,我還是太年輕、太狹隘了。小人之心不可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恩怨,一代人有一代人處理恩怨的方式。時光真是一個好東西啊,它會帶走一些,也能留下一些。時光到最后一定是中秋的月光,再捉摸不定,再陰晴圓缺,老天爺總是會安排好的,中秋一到,必定是萬里無云,月亮升起來了,滿眼清輝,乾坤朗朗。
我說:“爺爺,你知道我為什么這樣愛你?”
祖父像孩子一樣笑了,說:“隔代疼嘛。我愛你,你就愛我。你爸爸吃過醋呢!
我搖搖頭,說:“不是。爺爺偉大。君子坦蕩蕩,爺爺就是君子。你走了,我會想念你,但是,爺爺不讓做兒孫的痛苦,爺爺不讓做兒孫的糾結(jié),爺爺萬歲。”
祖父真的高興了。祖父說:“爺爺做了三十五年的教師,三十二年的班主任,九年十個月的教導(dǎo)主任,六年八個月的副校長,兩年半的校長,拍爺爺馬屁的人多得很呢!是我孫子的這個馬屁讓爺爺舒坦!
我拍拍祖父干癟的腮幫子,說:“孫子的馬屁高級吧?”
祖父說:“高級。你哪方面都比你爸爸強(qiáng)!
我在被窩里抽出手,說:“爺爺,孫子明天接著拍。——你看,天都亮了,孫子還要上班呢!
祖父的手是無力的,但是,祖父無力的指頭再一次抓住我的手。因?yàn)榘l(fā)力,都顫抖了。他不再微笑,他的臉上有了苦楚的神色。
“疼么?”我說。
祖父搖了搖頭。祖父補(bǔ)充說:“不是!
祖父有話要說,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是羞于啟齒的樣子。
“是不是欠了誰的錢?”我說,“有我呢!
祖父閉上了眼睛,搖頭。他的眉頭擰起來了,眉毛很長,眉頭與眉頭之間全是多余的皮。事態(tài)突然就嚴(yán)重起來了。雖然很困,但是,我還是集中起注意力,仔細(xì)地設(shè)想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我只能往壞處想,祖父是不是做了什么特別虧心的事了?我試探著說:“是不是欠了誰的人情?”
祖父依然是搖頭。我的話沒能說到祖父的心坎上,祖父很失望,越發(fā)凄涼了。
我必須把話挑明了。我說:“爺爺,你知道的,你不能讓我猜。我到哪里猜呢?你也不虧欠誰,你還有什么說不出口的呢?”
祖父睜開眼睛,望著我。祖父似乎是鼓足了勇氣:“——你說,”祖父說,“你說我能得到多少個花圈呢?”
嗨,——嗨!這算什么事呢。這不是事,多少個花圈都不是事。
我說:“你想要多少個花圈?”
祖父沒有給我答復(fù)。他老人家再一次把眼睛閉上了。因?yàn)樘萘耍]上眼睛之后有了遺容的跡象。但是,爺爺?shù)暮粑羌贝俚。他有心思,他憂心忡忡。
祖父十分凄涼地憋了半天,他輕聲地卻又是清晰地說:
“當(dāng)年榮校長是一百八十二個。我數(shù)過兩遍。”
我想讓說話的語氣變得輕松一點(diǎn)兒,特地挑選了嘻哈的語氣:“你想要多少個就有多少個!
“不能作假。”祖父依舊閉著他的眼睛,神情詭異,語氣是中學(xué)教師所特有的刻板、嚴(yán)厲,“死是一件嚴(yán)肅的事。不能作假!
祖父終于耗盡了他的體力,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但已經(jīng)無力握住我的手了。
——榮校長的音容笑貌我記不住了,我見過他么?我沒有把握。想必還是見過的。那時候祖父喜歡把我?guī)У剿膶W(xué)校里去。我對“榮爺爺”的葬禮至今還有一個模糊的印象:整個縣中都白花花的,洋溢著盛大和隆重的氣氛。那是1982年的春天,五十七歲的榮校長在給補(bǔ)習(xí)班的同學(xué)上歷史課,就在下課鈴響的時候,歷史終結(jié)了,他倒了下去。那可是80年代初期的小縣城,絕大部分葬禮只有十來個花圈,一百八十二,說“鋪天蓋地”一點(diǎn)都不過分。就是在那一刻,我對死亡有了一個初步的認(rèn)識,它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又體面又莊嚴(yán)。那一天的祖父穿著他的第一身西服,領(lǐng)著我,在縣中的花圈之間不停地徘徊,回過頭來看,祖父其實(shí)在數(shù),一直在數(shù)。然后,校對。在確定無誤之后,祖父把“一百八十二”這個天文數(shù)字記在了他的腦海,同時,接過了榮校長遺留下來的職務(wù)。“一百八十二”這莫名其妙的數(shù)字就此成了祖父的夢,成了祖父關(guān)于死亡的理想和標(biāo)尺,歲歲年年都在縈繞。
“知道了。”我對我的祖父說,“你放心!
事實(shí)上,當(dāng)我說“知道了”、“你放心”的時候,我一定是困乏了。我是敷衍的。我“知道”什么了?我做什么才能讓他老人家“放心”呢?在許多時候,生命的確是一個特別詭異的東西,讓人很無奈。我的祖父哪怕再清醒一天也好哇,我們還可以再商量商量。就在我說“知道了”、“你放心”的第二天中午,祖父說不行就不行了。他進(jìn)入了彌留。他在彌留之前似乎經(jīng)歷了一場大醉,他說了一大堆的人名,人名的后面還附上了長長的單位和職務(wù)。祖父躺在那里自言自語,仿佛主持一場盛大的卻又是虛擬的會議。他在介紹與會代表。祖父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念完那個長長的名單,他的歷史也終結(jié)了。
我沒有在現(xiàn)場,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父親告訴我的。父親說:“還開會呢!备赣H是笑著說這句話的。事實(shí)上,父親,這個縣教育局的退休會計(jì)并沒有笑,但我是我父親的兒子,我看見了,父親在笑。俗話說,“皮笑肉不笑”,父親的皮并沒有笑,他的肉卻笑了。父子之間就是這一點(diǎn)不好,我們的眼睛里從來都沒有皮,直接就是肉,甚至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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