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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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看見父親這樣,我害怕父親這樣的表情。他有他的歷史,都是我沒有經歷過的,我不能說什么。祖父就躺在我們的身邊,一邊一只耳朵。我不能說什么。我走上去,擁抱了我的父親。我沒有想到我會擁抱我的父親,這是我們父子倆的第一次擁抱,彼此都不太適應。父親掙扎了幾下,卻沒能逃脫我的懷抱。他也老了。下一代總是在上一代的懷抱里風一樣長大,而上一代卻要在下一代的懷抱里風一樣老去?蓳肀д嫠麐尩氖莻好東西,一擁抱目光就避開了。就在對方的懷里,卻誰也看不見誰。很好。一點兒風都沒有。
我的耳朵卻出問題了,我的兩只耳朵成了兩座空洞的禮堂,一邊一個。禮堂里空無一人,因為空蕩,到處都是祖父的回聲。
我放下我的父親,回頭望著我的祖父,——他的彌留又瘦又小,是黑色的,像一個麥克,一把就能抓起來。我不敢弄出任何動靜,我不想聽麥克的回音。
嚴峻的問題就此擺在了我的面前,——祖父的真實意圖究竟是什么?——關于花圈,他是渴望超過一百八十二個呢還是等于一百八十二個,還是有幾個算幾個?最為關鍵的是,——我到底能不能“作假”?
有一點我可以肯定,祖父賦閑多年了,以祖父實際的影響力,如果親友團不出面、不“組織”,簡言之,不“作假”,他無論如何也湊不齊一百八十二個花圈。他又不是在崗位上轟轟烈烈地倒下去的。再說了,這年頭早就不是1982年了。再再說了,這是什么時候?大家都忙著過年呢。
死亡不再是問題,標志著死亡的紙質花朵卻成了一個問題。
祖父還活著,他在呼吸?傻降子卸嗌賯花圈才能讓我的祖父高興呢?我必須問問我的父親。父親在陽臺上。我來到陽臺,意外地發(fā)現(xiàn)父親把陽臺拾掇過了,是一個小書房的樣子,干凈,整潔,短而高的書櫥里全是大而厚的“會計學”、“統(tǒng)計學”、“運籌學”和“市場營銷”。因為陽光充足,小書房里洋溢著莊嚴而又勵志的氣場。父親端坐在陽光底下,是刻苦攻讀的模樣。聽到動靜,父親的身體伴隨著轉椅轉了過來,取下老花鏡,捏住了他的眼窩,他用十分肯定的語氣告訴我:“高等數(shù)學很重要!蔽医o了父親一根香煙,他送過來一只巴掌,謝絕了。我點上煙,借著吐煙的工夫,附帶拉開了推拉窗。我說是的,不過高等數(shù)學很費腦子。父親同意我的觀點,他在轉椅里頭做了一個擴胸的動作,說,身體必須跟上,開春之后就開始長跑。
我的祖父,我們縣里最著名的物理老師兼中學校長,他死在了小年二十六。這一天特別特別的冷。我第二次轉發(fā)了祖父的最后一條微博,同時向這個世界通報了祖父仙逝的消息。從時間上看,祖父的最后一條微博是在我們長談之前留下的,他睡不著,所以把我叫過來了。祖父在微博里極為灑脫:“也許是最后一條了。心緒太平。桃李滿天下。來吧,無恨、無悔、無怨、無憾!毕旅嬗惺䲢l留言,有十一條是夸他的。也有一條態(tài)度不明,這個態(tài)度不明的人是“無知少女”,她用不咸不淡的口吻告訴我的祖父:好好過年吧。
祖父總共有一千一百三十九個粉。
就在我轉發(fā)祖父的微博的時候,我的心顫了一下。祖父并不是我知道的那樣淡定。
祖父選擇的時機很不對,他老人家留給我們的時間太局促了。在這樣的時刻,愿意前來參加葬禮的人算是給了天大的臉面。老實說,我不關心葬禮的人數(shù),我唯一關心的是花圈的數(shù)量。但花圈的數(shù)量讓我揪心,不用數(shù)的,別說“鋪天蓋地”了,幾乎構不成一個體面的葬禮。
前些日子我還在糾結,到底要不要“作假”!白骷佟笔侨菀椎,簡單地說,像傳銷那樣,動用我的“親友團”再發(fā)動他們的“親友團”,F(xiàn)在看來我的擔憂荒謬了,無論我怎樣組織,那也是無濟于事的。我突然就覺得我祖父白疼了一場,這讓我揪心。我“知道”個屁!我“放心”個屁!全他媽的吹牛。
女兒問我:“爸,怎么搞的,怎么就這么幾個花圈?”
我取出錢包,來到了殯儀館的花圈出租處,要來紙,要來筆,要來墨。我努力回憶祖父酩酊大醉的那些夜晚,那些人名我不可能記得住,那些單位和職務我同樣不可能記得住,但意思無非是這樣的——
劍橋大學東方語言學中心副主任羅紹林遙寄哀思
斯坦福大學高能研究所研究員茅開民遙寄哀思
清華大學化學系教授儲陽遙寄哀思
清華大學KGR課題首席教授石見鋒遙寄哀思
北京大學再教育學院副院長馬永昌遙寄哀思
北京北部非洲問題課題組組長朱亮遙寄哀思
新疆煤炭開發(fā)院地質調研院院長王榮輝遙寄哀思
南沙科考站負責人柳仲萇遙寄哀思
廣州外貿外語大學葡語系教授施放遙寄哀思
甘肅省發(fā)改委金融處處長高群興遙寄哀思
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水資源辦公室主任于芬遙寄哀思
山西林業(yè)大學副校長趙勉勤遙寄哀思
江西井岡山精神辦公室主任李浩遙寄哀思
重慶城管突擊隊副大隊長王有山遙寄哀思
南京消防器業(yè)股份董事長安如秋遙寄哀思
中凱實業(yè)總經理白加雄遙寄哀思
……
……
我一口氣寫了兩個多小時,并不悲傷。事后我并沒有數(shù),我不想知道具體的數(shù)據(jù),數(shù)字永遠是有害的。作為祖父的孫子和祖父的遺囑執(zhí)行人,我盡力了就好。我再也沒有去看那些花圈,我不知道如何面對那一大堆陌生的姓名、陌生的單位和陌生的職務。世界就在這里了,我親愛的祖父,你桃李滿天下,——這從來就不是一件虛擬的事。
父親沒有給祖父送花圈,卻親筆為祖父書寫了一幅挽聯(lián)。我知道父親會寫什么,是現(xiàn)成的句子: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干。
父親一直站在祖父的遺體旁邊,卻沒有瞻仰祖父的遺容,一秒鐘都沒有。他緊抿著雙唇,頭有些昂,目光在掃視他手書的挽聯(lián),最終落在了下聯(lián)上。他的眼眶里沒有淚,但是,畢竟上了歲數(shù),有了水光,很亮,像洞穿。
《鐘山》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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