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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神啟獵人

神啟獵人

嘎瑪?shù)ぴ?

先想起藏東紅山脈,長毛嶺河谷盡頭的馬鹿場。那是瀾滄江上游的另一條支流,距離袖珍的類烏齊縣城很遠。有一條上世紀允許砍伐樹木時,用于運送木材的毛石道路。路基狹窄,坑洼不平,沿著深切的溝谷,羊腸樣伸向林海深處的雪山冰原。一路翻山涉河,步步都很驚險,至今難以抵達。

我此時坐在川西平原陰冷的冬夜,想起那個天然鹿場,因剛剛吞進一杯鹿鞭泡酒,身體灼熱,寒意頓消。鞭酒激發(fā)的本能欲望,雖沒有當年張縣長說的那么神奇,鹿鞭通過酒精浸泡后,確有活絡人體經脈、加速血液循環(huán)的作用。喝進喉嚨,火飆火辣的發(fā)熱,像吞進一爐薪火。其間,心理暗示比鹿鞭本身更有作用。這杯暗褐色的液體,浸淫過一只馬鹿完整的生殖器官,包括海綿體、皮囊、睪丸和暗黃色的體毛。一只曾經奔行于念青唐古拉山余脈,海拔三千九百多米的伯舒拉嶺野鹿,已在我酒瓶安葬多年。

當年我們從藏東首府昌都鎮(zhèn)出發(fā),翻山越嶺多半天,抵達只有一條街道的類烏齊卡時,天色已晚。寒風趕著雪團在天空飄舞。街道坑洼不平,到處都是被人畜踩踏溶化的雪水、牛屎和馬糞。平房屋頂、山原及森林,均被白雪覆蓋。商鋪所有的門窗都關著,只能通過房頂上鐵皮煙筒升騰的濃白煙霧,確認荒原中的這座清冷小鎮(zhèn),還在大聲喘氣。鎮(zhèn)政府正新修辦公樓,到處堆滿磚石、鋼筋和水泥。就在簡陋的工棚里,張縣長宴請了我們攝制組。有政府三大班子的頭頭腦腦作陪。酥油茶、坨坨牛肉、青稞酒和硬邦邦的饅頭,其他概無。張縣長雖然年輕,但很是風趣,席間給我們介紹類烏齊時,完全屬于朋友間的聊天,天馬行空,隨意自然。這個來自重慶的援藏干部,對藏地自然山水的摯愛一目了然,穿著打扮就像荒原。不修邊幅,蓬頭垢面,說話輕松風趣,很容易讓人懷疑他的縣長身份,如果脫去身上那件軍綠色大衣,看上去,就跟剛剛進城的農牧民幾無分別,甚至包括他的眼神、語氣和表情,絲毫沒有內地官員那種莊重嚴肅,或裝腔作勢。他嘴里的青藏高原和藏地人文,完全屬于街頭巷尾的打趣版本,跟內地田間地頭的話茬一樣,不僅讓人捧腹,還很想靠上去,捶捶他的胸膛拍拍他的肩膀,稱兄道弟地酒肉一場。他自己就一再申言:“親愛的記者同志們啊,本縣對類烏齊的介紹,上不得你們屏幕哦!

自然說到了馬鹿。說到了鹿鞭。類烏齊就是大山之意,地域廣闊,森林密布,動植物資源富集。馬鹿場位于亞高山森林與高山草甸過渡地帶的那登通草原,因圈養(yǎng)數(shù)百只馬鹿和白唇鹿名聲在外,也是我們采拍的目的地。早就道聽途說過鹿鞭泡酒可以增強性欲,但沒有張縣長說的那樣生動。你不得不信,在馬鞭、虎鞭、牛鞭、豬鞭、狗鞭等等鞭體中,鹿鞭泡酒是最厲害的了。說有人從內地來:“喝了幾杯鹿鞭酒,下身那玩意兒瞬時堅挺,一下子就把軍大衣的下擺頂了起來……和女人那個,幾個鐘頭都不會倒樁!眴栴}是,他還在后面加了一句批注,“不信,你們回頭都可以泡酒試試。”弄得你的色心青一塊紫一塊,忽然就聯(lián)想到了女人,或者床和持久,就想整一副鹿鞭泡酒。

結束類烏齊采訪,林業(yè)局的拉布送了我這副鹿鞭。記得用一只裝過水泥的牛皮紙袋裝著,在機場過安檢時,遇到了小麻煩。也正是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邦達機場,我才看清馬鹿身上這堆散碎的零件,分明剛從活體上割下來,很軟,血糊糊的一團,有點慘不忍睹。之前,有關部門已經給安檢站打過招呼。通關順利。至今,我并不清楚這副裝殮在玻璃瓶的鹿鞭,是根據(jù)我的需要被臨時屠殺,還是馬鹿不小心在山原陡坡摔死?拉布倒是說過,我們在馬鹿場采訪拍攝前幾天,恰好有一只公鹿在雪原摔死了。為了減輕罪愆,我一直愿意相信阿布。

在當年那個風雪交加的露天食堂,聽完軍大衣鹿鞭的笑談,我占有一副鹿鞭的犯罪念頭強烈,并被在場的類烏齊公務員們識破了。城市的屠場,就多出了一件罪心物證。我原本可以將其送人,但一副完整的鹿鞭相當于文物,誰愿意把古董輕易送人呢。從另一個層面,證實了我是多么的道貌岸然。如果在此扯談愛護地球珍愛動物什么什么的,純粹是掩耳盜鈴的陰險偽善。

忽然就想到嘎瑪?shù)に_寺,想到了烏冬山叢林,想到白羽黑臉的白馬雞。

殺戮,三身首惡。十七年的軍人經歷,已成為我記憶和人生空白。那個漫長段落,看上去,好像被我稀里糊涂打折了。殺戮和英雄意識,蝎子般潛伏下來,時不時跳出來咬我?guī)卓,并沒有像希望的那樣亡命天涯。很多經受,對一生影響深遠,有如經驗和規(guī)訓,它對生命的覆蓋和遮蔽一旦開始,我們的心靈就黯淡下來。所謂的出世修行,就是要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刨開,回到人的原初狀態(tài)。教育和文明對人的遮蔽和強迫,大致從幼兒園伊始。你所處的社會人文環(huán)境,決定了你想要什么,希望什么,欲望什么。向世界攤開手,不停地要,使得有情眾生返回歸途的道路撲朔迷離,艱難曲折,多數(shù)心靈實難榮歸故里。這個故里可以是你的生身之地,也可以是你的精神原鄉(xiāng)。

更多時候,在我看來,硝煙失色的和平年代,一個軍人沒有經受過戰(zhàn)場和殺戮,算不上什么軍人。這也是我把生命中最好光陰,自行Delete的原因之一。至今為三十四年前沒能和我的同學一起,參加中國歷史上距今最近那場戰(zhàn)爭遺憾。假如我參與了熱帶雨林的血腥殺戮,經受過你死我活的戰(zhàn)場考驗,命運于我,可能是另外一張面孔。這個假設本身,孩子般單純。戰(zhàn)爭的目的性強硬而精準,它的本質指向欲望,不管是國家欲望或是民族欲望,充滿對物質資源的強暴野心。尊嚴和榮譽,只是一件滿口金牙的愚民外衣。

顯然,我的假設在命運那里不成立。今生遇見什么,經受什么,成為什么,似乎已被什么早早劃定。就像一滴水,在人的眼里只是一滴水,而不是別的什么一樣。但水在餓鬼那里,卻是腥膻的膿血;在天神眼中,是圣泉甘露。我們平時看到的一棵樹一朵花,到底是什么?僅僅就是看到的那個實相么?我的疑問和假設,一再和存在的那個什么,以及我的想見和愿望貌合神離。這是塵世人生,縛在我身心上的鋼鐵甲胄。

在烏冬山,我再一次被殺戮誘惑了。

十三年前,嘎瑪鄉(xiāng)村民在政府號召下,自發(fā)修造了一條翻越烏冬山,到達嘎瑪?shù)に_寺的簡易道路。用于走馬很便當,但一般性能的越野車,依然無法通行。昌都行署給我們安排了一輛豐田越野車,也是當時政府最好的交通裝備,免去了騎馬上山的顛簸之苦。不熟悉馬背的人,突然騎馬,遠沒有在影視里看見的那樣享受,胯部和臀部會被馬鞍咯得生疼,比走步難受。進入烏冬山原始叢林不久,要經過一大片沼澤,全體下車步行。汽車在沼澤邊緣東倒西歪地前行,看上去像風浪中的船,隨時都有傾覆危險。海拔接近四千米,舉步維艱,走幾步歇一陣,依然氣喘吁吁。作為紀錄片《西部的發(fā)現(xiàn)》西藏攝制組的編導兼攝像,平時攝像機都由我自己扛,在呼吸困難的密林,實在扛不動了。陪同的行署秘書長接過攝像機,順手把微型沖鋒槍換給了我。

沒有學會服從,是我百般抵抗軍人身份的另一個原因。我很清楚,學會服從,是學習走向將軍的基本手藝。我閱讀過眾多關于戰(zhàn)爭的讀物,系統(tǒng)研讀過二戰(zhàn)史,對怎樣做一個合格的職業(yè)軍人,道理都懂。何況,我還有一個獲得無數(shù)軍人榮譽的父親,可以言傳身教。軍人就是工具,確鑿無疑,對國家馬首是瞻,古今如此。一直對自己的軍人身份滿腹疑惑,充滿怨懟反抗。于今,少有人知道我曾當過兵,更沒人知道我曾取得過“特等射手”稱號。意思是說,我是一個打槍很準的槍手。這種經驗最先得益于幼年用彈弓打鳥、石塊殺魚的成長環(huán)境。當時沒人告訴我,鳥和人的生命一樣平等珍貴,包括知書達理的外婆。親人們習慣用所處時代和人文語境,約定俗成的經驗和規(guī)訓,回答孩子們對世界的疑問。我們從小被告知,這是什么,那是什么,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如果你的父親是鐵匠,一定會讓你知道,煤炭和鋼鐵是多么了不起的物質;如果是農夫,自然更懂得糧食和土地的意義;假如你的父親是一個強盜或獵人呢?文明大多時候不是依據(jù)生命本體意識去了解和認知世界,而是通過經驗、傳統(tǒng)、知識、科技和法律,包括倫理道德,終極于欲望這個黑洞,最終決定占有或放棄。什么是正確的,什么是錯誤的?那個標準由誰制定,反正不是上帝,佛祖沒有制定過真理標準。沒有對錯,亦無好壞。如果我成長在藏區(qū),當我舉起彈弓打鳥,有人會告訴我,那只鳥可能是卓瑪?shù)睦牙;或者,當我用石頭投擲游魚,也會有人出來阻止,孩子啊,你手里的石頭可是達娃的祖父哦,而那條魚就是你沒有見過的奶奶啊,我的孩子。我不是大地的孩子,我是漂泊在天堂門口的孤兒。經驗伙同欲望,把我開除了凈地。天堂就是把水和石頭當作生靈的地方,真善就是關于卓瑪?shù)睦牙、達娃的祖父。我所經受的教育和培訓,為所謂的真理劃定了清晰界限,注定一生畫地為牢。我們來到這個世界,自小那些疑惑和由此得到的答案,一步步把人心引向了欲望,這種罪念從父母告訴你那是什么什么伊始,個人主義和個人英雄主義霸權天下,完全孤立于本源世界之外。我們是大地的主人,同時也是大地的敵人。星星會疼青草會疼的慈悲自覺,壁立千仞于藏地,完全不在我們的物質《圣經》和認知范圍。

長期以來,有一份特殊經歷,我一直懼于說出。說出就是打開,打開就可能是向自己舉起彎刀。我被時間追究的痛苦秘密,其實就是一個長長的噩夢。對于“英雄”,那是奧斯特里茨的太陽、滑鐵盧的冷雨,還是奈何橋下驚聲尖叫的長刀短劍?我至今沒有弄清楚。沒有弄清楚,身體內部那個蝎子就會搖頭擺尾,狠狠地咬我。

我殺了人。

回到這個事實,于我有如刮骨留蛆。雖然,作為執(zhí)法者的槍手,代表的是所謂正義。被我槍殺的人在子彈射入他的頭部之前,已經用一把砍柴刀,砍死了三條無辜人命。法義上,罪有應得。這個執(zhí)行者,不應該是我。為什么會是我呢?也許我忘了,當年被選為槍手時,正在長江南岸的某座兵營,努力表現(xiàn)爭取提干,以改變“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宿命,F(xiàn)在看來,當農民沒有什么不好,至少可以桑麻以衣,稼穡以食,自由自在地呼吸清新空氣,不用為農藥和化學污染的食物整天提心吊膽。當年為什么對農民這張嘴臉要百般抵賴呢,如同當下對軍人履歷的堅決叛變?如今,你想當一個自耕自助的山野農夫也當不成了。即便給你全世界最肥沃的土地,也種不出安心和自由。你的心性和身份已經蛻變。你被出賣并深陷牢獄。你是你的叛徒。

殺人并不恐怖,萬惡的是行刑之前的模擬照相。行刑前一天,我們被安排站在監(jiān)獄外面高墻下,槍口對著人犯的后腦勺照相。這個現(xiàn)場被有關部門的人員拍攝下來,裝進死囚檔案,作為罪犯已被驗明正身的證據(jù)。這個環(huán)節(jié),原本應該在行刑時進行。一個模擬的行刑現(xiàn)場,相當于表演性的槍斃人犯。被槍口指著腦袋的人,不可能把它當作戲劇,分明就是在約會死神。我并不清楚被槍口預約的人,該經受怎樣的心理恐懼和心靈苦難,這種形式又是怎樣的反人性。正式行刑的現(xiàn)場,我差不多忘了。槍聲一響,一份恐懼和痛苦結束;另一份恐懼和痛苦,開始了它大搖大擺的苦難長途。

那一天,太陽一如既往升起落下,奔涌的長江和城市煙火,絲毫不會因為死幾個人改變什么。無冬歷夏,花照樣開,水照樣流。公判大會后,開始游街示眾。罪犯們被五花大綁,脖子上掛著一塊名字被朱批大“X”的紙牌,站在卡車廂前頭。我和我的戰(zhàn)友全副武裝實行警衛(wèi)。人民群眾站在路邊或街檐下觀賞,人聲鼎沸,興致高昂?谔栒鹛斓捻憦卮蠛觾砂,游街聲勢甚為浩大。有罪犯尿了褲子,臉色灰白,全身哆嗦。為防止犯人癱倒,身邊有法警挾護。無疑,已被死神反復戲弄的死囚們,自然迫切地希望,盡早結束這種殘酷的死亡展演。那一年,我和我的戰(zhàn)友一共槍斃了十一個人。

死,如果就是死一般的寧靜,這樣死去是一種幸福,一種功德。這種幸福和功德,不在我們熟悉的空間。我參加過數(shù)次神圣的天葬儀式,那樣的死確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和功德。不留給活著的人任何念想,皮囊交給空行母禿鷲,用過穿過的所有器物交給天葬師,還給大地,或分發(fā)給需要的人,生態(tài)環(huán)保,物盡其用。讓活著的人沒有悲傷,對離去的人忘得徹底干凈。離開的人因此得以全身而退,上天入地取決于個人累世的功德修為、善惡因果。時輪下的眾生都很清楚:死亡不是結束,死亡是另一種狀態(tài)。佛教信仰主張的正知正見,就是走向正確的歸途,徹底出離生死輪回,進入佛界。

一直在的那個世界。

我當年在行刑現(xiàn)場感受的英雄豪情,變成與之相反的東西折磨了我數(shù)十年,也許還將繼續(xù)。我太想忘掉!我以為做到了,已經記不清54式沖鋒槍的口徑、射程、擊發(fā)觸感、目標被擊中的潰爛頭部、飛濺的血和腦漿等等細節(jié)。但對照相這個模擬現(xiàn)場始終不能Backspace,“回車”就是記憶。我有深深的犯罪感。隨著歲月的流逝,那個表演現(xiàn)場越來越清晰,如同草甸子上的腐爛沼澤,慢慢把我圍困,越想擺脫,陷得越深。因為,被我舉槍對準的那個人的恐懼,漸漸變成了我的恐懼。那是我對人性的犯罪。任何存在和虛無,對此不會輕饒。

那一年秋天,我二十一歲。1981年的秋天,季節(jié)沒有錯。此時是冬天,川西平原陰霾籠罩。窗外沒有風,但很寒冷,什么都看不仔細。看得見幾棵銀杏,記得前幾天還掛滿金黃樹葉,一場冷雨過后,此時直接把光禿禿的蕭疏扎進了我眼底。鍵盤聲音暫時中斷。我知道,我的文字即將走出刑場。伸一個懶腰,好生吸幾口有毒的空氣。聽說,中國人知道PM2.5這個概念,還是即將辭職的美國駐華大使駱家輝,某天在北京的使館測出來的。然后,我們才知道霧霾有毒,并非習慣經驗以為的那個霧,飄飄欲仙的霧,白居易、李煜、秦觀他們見過的霧。想起來,我們活得真的可憐,常識不僅缺席,很多的知情權又被人家遮掩了。不說這個,要想擺脫陰魂不散的毒霾,跟著我,繼續(xù)走西藏,那里暫時還沒有這個東西。順便,我也換一杯已經淡白的綠茶。

“秋后問斬”這個語詞突然鉆出來,嚇我一跳。記憶中的往事和古人的時空突然重疊,可謂嚴絲合縫。事實可能是,我的想見開始隱現(xiàn),可能跟禪修者打坐入定的冥想差不多。你一旦進入無我狀態(tài),時間不在,想見在,空性在。記得不久前,突然想念誦米拉日巴的道詩,百度了一下,瞬間就撞見了《四海歌》,簡短四行,解答了我對一滴水的全部疑問。就這么巧。我用半個晚上,閱讀這個尊者的所有道歌,再也沒有第二首和我的文本如此貼合的了。怎么會呢?“相信。相信是回歸原鄉(xiāng)的唯一途徑!彪[隱覺得,冥冥中,有什么東西在指引我,把我引向想見的真相。幾天前,剛在清邁做了一次旅行。因為工作繁忙,出行的細節(jié)我一點兒也沒有過問。事前,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公司年休行程里有金三角這個地方。當大巴把我送到湄公河邊,我瞬間就“二”了,內心驚悸不已。我的文字可是正在敲打這條河和一滴水。「屛一偶钡氖牵驮谀莻毒品和信仰同樣狂熱的湄公河三角洲,首先見到的是金晃晃的巨大佛像,就矗立在泰國邊境開闊的河岸上……

意念真是奇妙。我雖未正式皈依,但絕不妄語。老師格桑梅朵對我的驚訝和疑問,沒有直接回答!坝行┰~啊我們還不認識它。我們不認識自己嘛!蔽疫是很驚異很疑惑。電話那頭補了一句:“遍世間如都是巧合,還哪有巧合啊,傻孩子。”我就看見了一個孩子,仲夏的原野,和姥姥在地里刨土豆。孩子想折幾根馬蓮草,編疊高樓樣子的馬蓮垛玩具。細長有紋路的草太堅韌了,力氣小,沒有扯斷,反倒將自己的四根手指都勒出了白白的深痕,很疼。孩子坐在田頭草甸子上,用嘴吹拂被勒疼的手。忽然聽見身邊有“咿呀呀”的聲響,循聲看見馬蓮草剛被折彎的身子,也有幾道白色印痕,在努力伸展回平。附耳上去,細微響聲像在“嚶嚶”哭泣。孩子的心針扎一樣,忽而一陣痙攣,熱痛漫散,比勒出白印子的手指更疼。

“姥姥,姥姥,草也會疼嗎?”“咋能不疼呢,草也是命啊,有命就知疼!傻孩子!

我很愿意有這么一個姥姥。我不是那個孩子。而今被其喚作孩子,我感到了安全、歡喜、慈暖、遼闊和邈遠。重要的是,我聽得清真善和慈悲的均勻呼吸。

更多的驚異或巧合事件,最近在我身邊頻繁發(fā)生。我想歇口氣,依照文本順序,把先說的事情說完。

在一個沒有炮火硝煙的屠場,我把自己殺死了。殺死了我一生的安寧平和。雖然懲惡揚善也能以殺為度,放下屠刀亦可立地成佛。然而我至今找不見可以寬宥自己的足夠理由。當年那個黑洞洞的槍口,填滿一個軍人的幼稚和激情,在人民群眾熱情高漲的歡呼聲中,我竟然感到了可恥的榮耀,似乎真的在戰(zhàn)場,成了人人敬仰的英雄。

我在說什么?發(fā)心起愿!并不是殺人這個事實,讓我不能釋懷。是那個念頭,和事實上的榮譽和正義毫不相關的念頭。因為在那個念頭里,我感觸到的光榮和滿足。

別以為一切都可以煙消云散。每個人都以自己的心念和行為對上帝負責。那個上帝不是別人,不是佛和神靈,是你自己。你的念頭里有罪,你就已然有罪。

在通往嘎瑪?shù)に_寺的森林,我很清楚,手里拿著這把7.62毫米口徑的79式微型沖鋒槍,其有效射程和精準度,都十分有限。除攜帶方便,嚇唬嚇唬什么,即便用來獵殺野兔或飛鳥,都會力不從心。像這樣的武器在常規(guī)戰(zhàn)場,遠不如過去年代的三八大蓋或AK47步槍,僅在短兵相接時有發(fā)射快、裝彈多的優(yōu)勢。但這是一把真槍實彈的武器,可殺人也可殺死動物。一路上,我已經見識過了。我在類烏齊縣的昂曲河谷使用過它,但沒有擊中灌木叢中的野兔。距離太遠了。結果槍聲把護林工人引了來,經受了嚴格認真地盤查。要不是有林業(yè)局的拉布陪同,我們一時半刻脫不了身,走不了路。

在藏區(qū),眾生平等不是口號,愛護山川萬物的意識,和大地一樣古老,一直在血管里汩汩流淌。這種愛,源自先人對宇宙世界的理解。人與自然萬物是共生關系,誰也不比誰更高貴。西藏保護自然生態(tài)的習慣法,可以追溯到萬物有靈的原始崇拜時期,并被本土宗教笨波教和藏傳佛教發(fā)揚和增強。歷代攝政當局或佛教各大教派,對保護動植物頒布過的政令法章,更是從未間斷。習慣法、信仰和法章對自然萬物實施保護的高度一致性,動植物和人一樣,在青藏高原得以世代繁衍生息。你在藏區(qū)不能隨便傷害動植物,人民群眾的覺悟都很高,一旦被逮住,會很麻煩。

即將走出沼澤,一只白馬雞突然出現(xiàn)在前方林間草地。理論上,應該在槍的有效射程。經驗告訴我,在這個呼吸困難的高海拔地區(qū),要配合瞄準、預射、擊發(fā)一系列勻速動作,然后擊中目標,一點兒把握都沒有。

其他人均下意識地停了下來。我一步步向白馬雞靠近。這種生長在高寒地帶的飛禽,除頭頂黑羽臉側緋紅,通體羽毛雪白。在地毯一樣松軟的林地,有很多機會扣動扳機。白馬雞實在太漂亮了,沒舍得下手。又不愿輕易放棄,乃至于跟著走了很久。我實在是一個蹩腳的獵手。它應該早就發(fā)現(xiàn)了危險,但一直沒飛走,某種引領似的,始終在我的視線和射程內。我歇氣,它也留足。

耐心在喪失,甚至隱約感覺白馬雞,好像在故意引逗我的好奇。幾乎是無意識卻又不由自主地繼續(xù)跟隨著。林地里充滿腐殖質陰冷潮濕的氣息,呼吸越發(fā)困難了。經過一小片針葉林之后,就將走出濕地和原始森林,實在是走不動了。白馬雞也就停下身,安閑地站在一小片空地上,優(yōu)雅梳理起了羽毛。慢慢舉起搶,瞄準了它。目標、準星、眼睛三點即將連成一線,壓在扳機上的食指蠢蠢欲動。

突然。突然就看見山原上的一座石頭寺廟!我確定前一秒的視野里完全沒有一絲它的影子,瞬間物象憑空漂移一般占滿了整個眼球。高大石墻、鎏金寶頂、藍色琉璃瓦,在荒蕪貧瘠的山原,兀然挺立,一下子就撞倒了我。

我慢慢放下槍,石頭樣杵在那里。好像獵人的槍口剛剛抬起來,就撞見了微笑的觀音。

然后,聽見翅膀的煽動聲。有松針落下,在風中飄舞。白馬雞飛走了,留下一座石頭寺廟,被荒原覆蓋。

幡然如悟,烏冬山的白馬雞,是在給一個獵人神啟嗎?!

就在那里。貧瘠嶙峋的凍土邊緣,突然出現(xiàn)一座石頭寺廟,讓看見它的獵人呆若木雞。我在深處,歡喜這和嘎瑪?shù)に_寺的善緣。無論顛沛何方,歸途何處,我都記住了這個恍若隔世的遠方,因為一座石頭建筑,帶給我的神圣聯(lián)想,完全來自于荒原,神龕樣端然于胸。

后來,在甘南草原郎木寺,我遇見了說安多方言的丹增,一個獨自在天葬臺玩耍的孩子。有鳥的聲音和鷹的羽毛。草甸子上,經幡陣花樣開放。天葬儀式剛剛結束,尸骨端放石蹬,尚未被鷹鷲清殮干凈。我和孩子坐在那里。周邊芳草起伏,經幡獵獵翻滾。那是風,唱給永恒的圣歌。嘎瑪寺。郎木寺。2006年夏天,我坐在城市的房間,正式皈依了“嘎瑪?shù)ぴ觥边@個名字。其實,我后來才知道,“嘎瑪”和“丹增”這兩個單詞,字面上的意思很普通。但如果把嘎瑪和丹增組合在一起,就有很深的宗教意義。只有堪布、仁波切以上的大師,才能法賜。如許的深度,讓我惶恐。我怎敢如此輕狂自大!它所包含的功德和法度,是藏學專家邊巴說給我聽的。怕我不信,還專門請來丹增尼瑪活佛,在一邊闡釋。天啦,那個什么什么,我得趕緊抓根古人的稻草:無知者無罪。我需要一個臺階喘氣,讓我有罪的輕狂一葦渡江。你看,人是多么容易原諒自己!總有現(xiàn)成衣衫放在經驗那里,隨便撿一樣套在身上就行。

嘎瑪寺建于1185年,在歷史上很有名,曾經左右過西藏的政治和宗教。作為嘎瑪噶舉教派的祖寺,創(chuàng)建者為智悲雙運的堆松欽巴。大師首創(chuàng)活佛轉世制度,為后弘期格魯派達賴喇嘛和班禪活佛轉世制度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并逐漸被藏語佛教各派沿用至今。嘎瑪嘎舉二世嘎瑪巴希時期,先后與蒙古汗國的首腦建立了密切關系,使嘎瑪嘎舉教派的勢力迅速壯大。忽必烈建立元朝后,為穩(wěn)定剛剛獲得的統(tǒng)治大局,維護藏區(qū)秩序,在召見薩迦派第五代祖師八思巴后不久,又召見了嘎瑪噶舉二世活佛嘎瑪巴希,并賜予金邊黑色的僧帽和大量財產,使得嘎瑪嘎舉派發(fā)展到可以和薩迦派抗衡的地位。1283年,嘎瑪巴希圓寂前,囑咐弟子尋找一位兒童作為轉世靈童繼承黑帽,嘎瑪嘎舉黑帽系活佛轉世由此開始。

嘎舉,藏語意為“佛語傳承”,指傳承持金剛佛親口所授密咒教義,也謂“大手印法”。手,空性智慧;印,輪回中解脫。大手印的中心大意是講一種本體境界,這一境界無始以來就是清凈、無為的,一個人如果無須修持,無須觀照達到了這個本體境界,便解脫成佛了。藏傳佛教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枝葉繁茂,分支派系復雜眾多,雖儀軌有別,修持法門不同,但通向回家的道路是一致的。“佛不是一個成就,是一個很深的回想!泵范溥@句話,對于理解修行似乎更好懂一些。那個最深的回想,就是相信,就是回去,回到你的原鄉(xiāng)。

陷入宗教學術的引經據(jù)典很枯燥,也非我淺薄的常識能及,遠離了我對一滴水的追隨本意。還是就此打住。

嘎瑪寺主殿門口,有一棵柳樹。一個僧人指著它對我說,這棵柳樹是嘎瑪巴希從內地帶回的柳木手杖。據(jù)說大師從內地云游歸來,順手將手杖插在那里,次年它生根發(fā)芽長成了樹。不管它是不是從曾經的手杖變成的樹,我撫摸過它。看它枝葉濃綠,凝立迎風,像一個鶴發(fā)童顏的古稀老人,仍在為僧人和信眾遮陽蔽蔭。關于這一點,我確信無疑。柳樹與石頭寺廟的古老身份也十分合體。

我在嘎瑪寺的后山,見到了一池被卵石圍堵的山泉。旁邊堆有刻滿經文的嘛尼石。佛教傳入西藏以前,關于宇宙萬物的起源,人們普遍認同“卵生說”,萬物起源于空。這個卵是神卵,形似石頭。人們認知自然萬物的世界觀和人生觀,首先來自于靈石崇拜。石頭不僅身懷風、雨、雷、電、土,還以圖騰的方式,在高原統(tǒng)領人心數(shù)千年。也是眾山之神沿著一條河,走向東方心靈的古代背景。

“看見了吧,這就是瀾滄江的源頭”。盡管,只是瀾滄江的源頭之一,距離吉富山那個源頭距離差不多七十八公里,僧侶們把它當作源頭供奉,那就是源頭。

事實上,這個水源,已經澤被嘎瑪?shù)に_寺六百多年。雖然寺廟建筑數(shù)毀數(shù)建,但水一滴滴地冒出來,從未中斷。

這個源頭,自然是湄公河的另一個源頭。也是嘎瑪?shù)ぴ鲞@個名字,觀想和記憶的精神高地。

《文學界》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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