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一甌春
-
音樓捂住嘴,面紅耳赤地嘀咕,“廠臣你正經(jīng)些,不能這么調(diào)戲我,我可是很有脾氣的人!”
有脾氣的爛好人么?他不以為然,“娘娘這話就言重了,臣是太監(jiān),太監(jiān)怎么調(diào)戲人呢?就是叫順天府來斷,也不過是個媚主的名兒,娘娘道是不是?”
“不是!彼卮鸬煤軟]底氣,細語重申,“我來你府上是暫住,你不能對我……動手動腳!
“動手動腳?”他的表情簡直像聽了笑話,“臣對您動手動腳了么?您忘了臣不是男人?既然不是男人,有些肢體上的接觸,其實也無傷大雅。娘娘知道什么叫動手動腳么?”
他的視線在她肩頭領口亂溜,嚇得她抱住胸大退了一步,頗為防備地斜眼乜他,“你摸我嘴了,就是動手動腳!
肖鐸聽了無奈搖頭,“娘娘果然見識得太少,這樣可不成。往后您是要隨王伴駕的,這么一點兒小動靜就讓您慌了神,回頭皇上瞧來難免怪罪臣不盡勸諫之職!彼麚釗嵯掳妥聊テ饋,“宮里娘娘受人服侍泰然自若,那才是四平八穩(wěn)的帝王家作派。您日后既要回宮,前途自是不可限量,揪住這些小細節(jié),豈不是大大的上不得臺面?既這么,臣對娘娘日常的看顧還是不能少的,一定得閑就來娘娘院子里瞧瞧。底下人偷奸;,侍奉起來恐欠仔細。比方梳頭、沐浴、更衣……”他笑得宛若驕陽,“臣雖愚鈍,這些卻都得心應手。娘娘要是不嫌棄,臣來伺候,比那些人周全百倍!
音樓唬得目瞪口呆,還要伺候沐浴更衣?宮里娘娘們洗澡難道都用太監(jiān)么?這個肖鐸滿嘴跑駱駝,她不能信他!
花瓣紛飛,在他們之間簌簌飄搖,音樓突然生出些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感慨來,也未及細想便道:“有彤云,就不勞煩廠臣了。您這么大尊佛,屈尊來伺候我,沒的折了我的壽!庇中α诵,“再說我不大喜歡和旁人接觸,這是從小就有的毛病!
“認生么?娘娘這毛病是胎里帶來的,不好治!不過不要緊,熟絡了就好了!彼獾剿媲,把她交叉在胸前的雙手拉了下來,“娘娘大節(jié)端方,這樣的動作不雅,往后不能再用了。若是有人存心來輕薄您,單憑兩只手是阻擋不住的。娘只需記住臣不是男人,娘娘在臣面前用不著遮掩。臣這樣的身子,就算對您有些想法,又能拿您怎么樣呢!”
他咬字清晰,一遞一聲在她耳邊說,像鑿子用力鑲刻在了她腦仁兒上。他一再聲明他是無害的,一再說自己不是男人,這話在音樓聽來實在悲哀。她耷拉著嘴角嘆氣:“廠臣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眼里您和那些堂堂須眉無異。命是天定的,您只是吃了出身的虧。那些話……自己叫自己難受,又何必說出來呢!”
他有片刻怔愣,苦笑道:“難不成娘娘還拿臣當男人么?臣的這一生已經(jīng)毀了大半了,無家無室、斷子絕孫,說不說都是一樣。”
她垂手站在燈籠前,蹙眉道:“如果能重來一回,您后不后悔進宮?”
他認真想了好久,“不進宮,還在老家種那幾畝薄田?每天吃了上頓沒下頓?”
音樓覺得發(fā)展的空間其實很大,也不是非得面朝黃土背朝天。她嘬嘴咂舌,“以您的相貌,還愁沒飯吃?好些地方請?zhí)每,光陪人喝酒猜拳,活兒不累人輕省,干得好的下回場子比花魁娘子還值錢。我和您說,我們那兒有家酩酊樓,里頭有位連城公子,每回出游街口上堵滿了人,都是為一睹公子風采。有一次花朝節(jié)我也去湊熱鬧了,遠遠看了公子一眼,看完的確叫人魂牽夢縈,可如今和您一比……嘖嘖,他連廠臣的一個零頭都不及!所以您只要舍得一身剮,什么都不用干,站在那兒就能來錢!
肖鐸不知她哪里尋來的這些說頭,慢慢瞇縫起了眼,“娘娘這是在教臣學壞!
音樓莫名看著他,心道你已經(jīng)夠壞的了,還需要別人教嗎?不過這話打死她也不敢說出口,裝樣兒誰能和他比高低?她悻悻敗下陣來,摸著鼻子道:“沒有,我就這么一說,廠臣聽過便罷了,別往心里去!
他卻細細斟酌起了她的魂牽夢縈,“那位連城公子樣貌不及我?”
音樓連連點頭,“不及不及,廠臣風華絕代,連城公子比您差遠了!
“差了那許多還能叫娘娘魂牽夢縈,娘娘真是沒挑揀!”他垂著眼睫拭了拭腕上珠串,“不過臣在想,娘娘話里是否另有寓意?莫非娘娘對臣肖想已久,卻礙于身份不好明說,所以假托連城公子名頭,好叫臣知道么?若果真如此,臣想想,娘娘早在懸梁那天,就已經(jīng)被臣的風姿所折服了吧?”
他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出這番話來,說完好整以暇打量她,把音樓弄得張口結(jié)舌。
究竟有多大的自信才能做到這一點啊!她眨眨眼,調(diào)過視線看花樹,“梨花花期短,這么謝法兒,估摸著再有個兩三天就落盡了!
她顧左右而言他,他的笑容有點悲哀,她和皇后不同,皇后目標明確,要什么一門心思只求達成。也許因為她還太年輕,不懂得里頭周旋的妙處。不過常逗逗倒是挺好玩,她不傻,當然明白里頭玄妙,可惜礙于太稚嫩,使他有種難逢敵手的孤獨感。
“夜深了!彼а鬯念,“大約快丑時了,廠臣早些回去安置吧,明兒還要入朝!
他以前常忙于批紅徹夜不眠,丑時對他來說不算太晚。況且眼下又有她在府里,說話取笑,更不覺得時間過得快了。不過怕她累著,仍舊低低應了個是,“娘娘顛躓半夜,也是時候該安置了。臣送娘娘入園,橫豎沒什么事兒,明天晚些起來,再叫她們領著四處逛逛!
她笑著說好,這么交談才是上了正軌,像剛才那樣胡扯太不成個體統(tǒng)。音樓心里暗暗揣摩,不知道他在皇后跟前是不是也這么賣弄,抓住話把兒緊盯不放,直到把人逼進死胡同里,叫她這樣下不來臺面。
宮里的娘娘,走到哪兒都要人托著胳膊,這是一種排場,漸漸也成了習慣。他仍舊來攙她,她略頓了下,還是把手交給了他。
他引她上了湖旁小徑,過月洞門,眼前豁然開朗。那是片極大的屋舍,直欞門窗、青瓦翹腳,廊廡底下四根大紅抱柱,乍看之下頗有盛唐遺韻。她側(cè)耳細聽,有風吹過,檐角銅鈴叮當,也不是多聒噪的聲響,是細碎的一長串,很悠揚悅耳。
園里幾個丫頭提著桶在臺階下走動,上夜有專門的燈座,半人高,石頭雕成亭子模樣,四面用竹篾撐起桐油刷過的細紗,既防風又能防雨。燈亭里的油燈是整夜不滅的,所以每隔一個時辰就必須有人添燈油。彤云以前在宮里就干這差事,提起來咬緊槽牙恨之入骨,現(xiàn)在當然是避之惟恐不及。
音樓進門的時候她正掖著袖子旁觀,看見她忙上前來接應,笑道:“奴婢算開了眼界了,先頭跟著繞了一圈,腦子到現(xiàn)在還暈乎乎的呢!督主這宅子真大,處處都是景致,真漂亮呵!”
肖鐸瞧她是音樓的丫頭,待她也算和顏悅色,只道:“你又不是東廠的人,也叫督主么?”轉(zhuǎn)過頭叮囑幾個婆子,“好生伺候著,不許有半點怠慢!睂σ魳呛茄蚬埃澳镒影仓,臣告退了!
音樓欠身讓禮,目送他出了院門才進屋。
房里帳幔堆疊,一層層的錦繡,一簇簇的妝蟒,這么像樣的閨房,她只在音閣那里見識過。仆婢掌燈請她進臥房,打簾進去就是巨大的一張紫檀拔步床,烏黑油量的木質(zhì),精雕細刻的人物鳥獸纏枝紋樣,單單這么個木工活兒,挑費恐怕也巨萬。
“難怪好些人甘愿凈身入宮,看看,真是窮奢極欲!”音樓摸了摸銀杏金漆方桌,這一屋子細木家伙真叫人肝兒顫吶!她突然笑了笑,“不過我喜歡!”
彤云從外面接了個三腳紅漆木盆進來,隔著裊裊白煙招呼她洗漱,又道:“這樣精雕細琢的東西誰不喜歡?所以肖掌印合您脾胃。想想奴婢家里的兄弟們,里頭小衣明明有富余,情愿發(fā)臭都不換,難怪都說臭男人呢!您瞧肖掌印就香噴噴的,大約只有太監(jiān)能這么精細!苯饬怂I上葡萄扣兒又解中衣,擰熱帕子來給她擦背,問她,“我先頭左等右等您不來,哪兒耽擱了?”
音樓想起肖鐸那手戲弄人的功夫耳根子發(fā)燙,含糊敷衍著:“沒什么,經(jīng)過一棵梨花樹,看了會兒落花!
“嗬,三更半夜看花兒,您二位真好興致!”
音樓攤著兩臂讓她左掏右挖,都擦完了換水洗腳,一面對搓著腳丫子一面道:“你進園的時候沒看見那棵樹嗎?估摸有百把年了,花開得密密匝匝,要是樹齡短,開不出這么些來。我經(jīng)過那兒都走不動道兒了,這府里人也懂美,怎么好看怎么妝點。白花下頭掛紅燈籠,襯起來真可人意兒!
“宅邸大,不知道有幾條道兒呢,我來的時候并沒有見著!蓖频溃疤O(jiān)那類人,最愛弄些詩情畫意的東西來討好主子,要是自己有花園,當然怎么喜歡怎么打點了。只不過肖掌印倒是一點兒不忌諱,他權(quán)大招人眼,府邸弄得這么富麗堂皇,不怕那些言官彈劾么?”
“彈劾就對罵,以他的口才還怕罵不過別人?有多大的腦袋戴多大的帽子,他這宅子好像是大行皇帝賞賜的,別人拿來較勁也說不響嘴!币魳遣粸檫@些憂心,肖鐸捏著批紅的權(quán),內(nèi)閣的票擬要到皇帝面前必先經(jīng)過他的手,擬奏彈劾他,他比皇帝還先一步知道呢,誰有那個膽兒!做人做到這么猖狂,可算登峰造極了。一般壞人都很難扳倒,要是輕而易舉就解決了,這世道不就河清海晏了嘛!
洗完了上床,褥子早熏過了,又香又軟,和泰陵里天壤之別。音樓折騰了這么些日子,今兒可算能夠適意睡一覺了。撩帳子往外看,對彤云道:“我明兒去問問他,看閆蓀瑯的宅子在哪兒,他要是答應,我想去瞧瞧李美人,不知道她現(xiàn)在好不好!
彤云往她值夜的床上一躺,甕聲咕噥,“自己這頭才太平就操心別人……我聽說肖掌印不常回府,他沒家沒口的,在衙門里也湊合。您且等他回來再說吧,不知道什么時候呢!”
這么的也沒辦法了,音樓叫吹燈,各自安置不提。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