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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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辛的龍場生活
王陽明是在一個春意盎然的時節(jié)抵達(dá)龍場的。當(dāng)時,他寫了一首題為《興隆衛(wèi)書壁》(《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的詩,其中有這樣一句:“鶯花夾道驚春老!
由此可見,當(dāng)他抵達(dá)龍場時,正是花開爛漫、燕語鶯啼的好時節(jié)。但
龍場位于貴州省西北部,是僅有土著山民居住的一個小村落,它與中原大地完全不同,是一塊難以想象的蠻荒之地。
只要看一下地圖就會發(fā)現(xiàn),貴州遠(yuǎn)離京城,自古以來就被視作蠻夷之地,一直未曾受中國本土文化的熏陶,自明代開始才在當(dāng)?shù)卦O(shè)置行政區(qū)劃。但幸運的是,自從王陽明來到此地,這片蠻夷之地慢慢開始接觸中華文化。
貴州的中心是貴陽,而龍場只不過是貴陽西北的一個小村寨,這里條件惡劣,道路艱險,而且王陽明和當(dāng)?shù)鼐用裾Z言不通!蛾柮飨壬曜V》曾真實記錄了當(dāng)時的情形:“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與居夷人舌難語,可通語者,皆中土亡命!薄痘拭鞔笕逋蹶柮飨壬錾砭竵y錄》也提到:“居無宮室,惟累土為窟,寢息其中而已。夷俗尊事蠱神,有中土人至,往往殺之以祀神,謂之祈福。”
王陽明初抵龍場,便披荊斬棘,搭建了一間茅草房。茅草房非常小,只有齊肩高,僅夠?qū)捨柯猛緞诶。王陽明以原有的荊棘為籬笆,墊土為階,臺階非常低矮,若有若無,以致讓人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
茅草房到處都是縫隙,早晨的涼風(fēng)會呼呼地吹進(jìn)來。屋頂鋪著茅草,漏雨是在所難免的,但幸好便于修繕。早晨,可以在茅草房中聽到清澈的潺潺流水聲;傍晚,當(dāng)郁郁蔥蔥的森林變得一片淡黑時,又可以體味那無盡的森林之趣。
龍場的百姓依然過著“與鹿豕游33”的野蠻生活,他們相當(dāng)淳樸,經(jīng)常聚到王陽明身邊,用全然不知所云的語言向他打招呼。漸漸地,王陽明與當(dāng)?shù)厝水a(chǎn)生了骨肉般的親情。當(dāng)?shù)厝嗣刻於紩褪澄锝o王陽明,王陽明也會和他們一起飲酒,有時會喝到酩酊大醉。
關(guān)于這一時期的情況,《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中的記載是這樣的:“先生初至,夷人欲謀殺先生,卜之于神不吉。夜夢神人告曰:‘此中土圣賢也,汝輩當(dāng)小心敬事聽其教訓(xùn)!幌Χ瑝粽邤(shù)人,明旦轉(zhuǎn)相告語。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語者,夷人央之通語于先生,日貢食物,親近歡愛如骨肉!
王陽明來到龍場之后,不禁想起黃帝和堯帝所處的太古之世,于是寫了一首題為《初至龍場無所止結(jié)草庵居之》的詩,末尾有“緬懷黃唐化,略稱茅茨跡”之句。
太古時期,堯帝的宮殿非常簡陋,臺階是泥土做的,且僅有三層,屋頂是用茅草鋪的,連茅草的穗兒都沒切除。雖然宮殿簡陋,但堯帝的仁德卻令天下百姓感服,他們遵守人倫道德,心平氣和地生活。堯帝的仁德實在是太偉大了,就像太陽的光輝一樣,人民日日沐浴其中,時間久了就會被同化,也就感受不到恩德的特殊存在了。正如《擊壤歌》中所唱道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十八史略·帝堯陶唐》)
堯帝的理想是“無為而治”,他是一位推行“無為而治”政治思想的偉大君主。
王陽明到龍場之后,感覺這里就如同黃帝和堯帝所處的太古時代的“理想鄉(xiāng)”,因此即使他身處逆境,也能夠隨遇而安。王陽明能夠擁有這樣的心境,全憑他日常不懈的修行。
不久,王陽明發(fā)現(xiàn)了一處鐘乳洞,于是便將自己的住處搬到洞中。這個鐘乳洞大約能夠容納百人,初名“東洞”,后來王陽明效仿家鄉(xiāng)的陽明洞,把它更名為“陽明小洞天”。其實,王陽明家鄉(xiāng)的陽明洞,并不是一處洞窟,而龍場的陽明小洞天卻是一個真真切切的洞窟。鐘乳洞所處的位置較偏僻,荒涼不已,而王陽明卻覺得這是因為鐘乳洞不容他人,專等自己到來。王陽明搬入此洞后,樂其幽靜,悠然自得。他將洞內(nèi)平整之地打掃干凈,安放好床具,修好灶臺,堵上老鼠洞,還作詩三首,題為《始得東洞遂改為陽明小洞天》(《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在第一首詩的末尾,王陽明寫道:“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豈不桑梓懷,素位聊無悔!睋(jù)此可以看出,王陽明當(dāng)時已經(jīng)達(dá)到了《中庸》中提到的“素位”境界,即君子要根據(jù)自己所處的地位來行事,而不要考慮其他不切實際的事情。
《中庸》中關(guān)于“素位”境界的原文是:“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
根據(jù)《陽明先生行狀》和《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的記載,當(dāng)時跟隨王陽明前往龍場的家仆共有三人,當(dāng)王陽明決定搬進(jìn)陽明小洞天時,他們都為能夠找到這樣的天然住處,無須再費力蓋房子而欣喜。對此,王陽明在第二首詩中做了如下描述:
童仆自相語,洞居頗不惡。
人力免結(jié)構(gòu),天巧謝雕鑿。
清泉傍廚下,翠霧還成幕。
我輩日嬉偃,主人自愉樂。
雖無棨戟榮,且遠(yuǎn)塵囂聒。
但恐霜雪凝,云深衣絮薄。
由此可以看出,王陽明和家仆都夸贊這天然的住處,并為能夠遠(yuǎn)離俗世而感到高興。王陽明還為自己能夠過上遠(yuǎn)古時代的生活而欣喜,他在第三首詩中寫道:“上古處巢窟,杯飲皆污樽。冱極陽內(nèi)伏,石穴多冬暄。”
接下來,王陽明又寫道:“豹隱文始澤,龍蟄身乃存!庇髦高@樣的隱居生活可以保全自己的名節(jié),就像豹子隱藏起來,以防自己的毛皮花紋被雨霧損壞;龍蟄伏起來,以保證自己的身體完好一樣。
也許有人會覺得住在宏偉的宮殿里,身著輕柔裘皮的生活才算快樂,但王陽明卻期許顏回那樣的生活。孔子曾大力夸贊弟子顏回,稱其為:“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故王陽明又在第三首詩的末尾處寫道:“邈矣簞瓢子,此心期與論!
龍場生活的最大困難在于糧食不足,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上頓不接下頓的情況,這使得身邊的家仆開始抱怨起來。王陽明在《謫居糧絕請學(xué)于農(nóng)將田南山永言寄懷》(《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的開篇寫道:“謫居屢在陳,從者有慍見!
古時,孔子帶著一幫弟子來到陳國 ,結(jié)果斷了糧食,眾人饑餓難耐,后來有人病倒了,不能起身,不堪其苦的子路憤憤不平地對孔子說:“君子亦有窮乎?”孔子回答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孔子對子路的告誡其實就是儒家一直堅守的“窮困之節(jié)”。
王陽明當(dāng)時的處境和孔子極其相似,但他覺得必須要確保糧食的充足,于是就向當(dāng)?shù)厝藢W(xué)習(xí)種糧的方法。王陽明焚燒草木,開墾耕作土地,這樣一來,谷物就有了剩余。王陽明用剩余的糧食接濟(jì)窮人和寡婦,有時還會舉辦宴會,甚至用遺漏的稻穗喂小鳥。
書歸正傳,王陽明接著前面的詩句還寫道:
山荒聊可田,錢镈還易辦。
夷俗多火耕,仿習(xí)亦頗便。
及茲春未深,數(shù)畝猶足佃。
豈徒實口腹?且以理荒宴。
遺穗及鳥雀,貧寡發(fā)余羨。
出耒在明晨,山寒易霜霰。
此外,王陽明又延續(xù)上詩,做了一首題為《觀稼》(《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的詩,詩中寫道:
下田既宜稌,高田亦宜稷。
種蔬須土疏,種蕷須土濕。
寒多不實秀,暑多有螟螣。
去草不厭頻,耘禾不厭密。
物理既可玩,化機(jī)還默識。
即是參贊功,毋為輕稼穡!
在《觀稼》詩中,仿佛能夠窺見田園詩人陶淵明的影子。
王陽明在龍場時,最掛念的還是自己的父親。據(jù)《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記載,王陽明抵達(dá)龍場后不久,就收到了家書,這更勾起了他對家人的思念。他為自己不能盡孝而痛心疾首,于是寫下了《采蕨》(《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一詩,其中寫道:
游子望鄉(xiāng)國,淚下心如摧。
浮云塞長空,頹陽不可回。
南歸斷舟楫,北望多風(fēng)埃。
已矣供子職,勿更貽親哀!
即使身處逆境,王陽明也依然保持著賢良忠貞之心。他自比“松竹”,喻指自己具有《論語》中“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論語·子罕》)的清白氣節(jié)。他還向朋友發(fā)誓,即使相距遙遠(yuǎn),也要相互切磋學(xué)問。所以王陽明在《猗猗》(《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詩中寫道:
猗猗澗邊竹,青青巖畔松。
直干歷冰雪,密葉留清風(fēng)。
自期永相托,云壑無違蹤。
如何兩分植,憔悴嘆西東。
人事多翻覆,有如道上蓬。
惟應(yīng)歲寒意,隨處還當(dāng)同。
這一時期,王陽明還寫過一首題為《南溟》(《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的詩,表達(dá)了自己對好友的思念之情。他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是戴罪之身,被貶謫到遙遠(yuǎn)偏僻之地,所以非常希望找到一位能夠了解自己內(nèi)心的好友,他想起了曾經(jīng)和自己一起在京城倡導(dǎo)圣學(xué)的湛甘泉。王陽明把自己比為一只“哀哀求侶”的鳴鳥,“何時共棲息,永托云泉深”,這說明王陽明非常期待能和自己的好友一起復(fù)興圣學(xué)。
王陽明有時會到小溪中戲水,溪水清澈見底,可以洗滌冠纓。當(dāng)他看到澄清的溪水映出的白發(fā),愕然不已,于是寫下《溪水》一詩,其中有如下幾句:“年華若流水,一去無回停。悠悠百年內(nèi),吾道終何成!”王陽明慨嘆自己虛耗時光,結(jié)果仍一事無成。
通過上文所述的這幾首詩可以看出,即使處境再艱難,王陽明也能夠超然面對。然而,他身邊的家仆卻沒有他這般賢良忠貞的品格和淵博的學(xué)識,所以很難達(dá)到王陽明這樣的境界。家仆們歷經(jīng)千辛萬苦,抵達(dá)這惡疫橫行之地后,就先后病倒了,甚至還患上了抑郁癥,于是王陽明便親自給他們生火煮粥。為驅(qū)散他們的抑郁之情,王陽明還為他們誦唱詩歌,如果仍不奏效,他會唱起故鄉(xiāng)的民謠,或者講笑話,讓大家忘掉疾病和夷地之苦。
龍場頓悟
王陽明獲悉父親龍山公被劉瑾罷免之后,便意識到豺狼般的劉瑾不知何時就會把魔爪伸到自己眼前,于是心中不免涌起生死之念。
前文已述,王陽明雖然能夠超然面對榮辱得失和艱難困苦,但他對生死之道還沒有看得那么開。在佛教和道教中,生死是一件大事,儒家對此也非常重視?鬃釉诨卮鸬茏犹釂柕臅r候,曾經(jīng)談到過死,“未知生,焉知死?”即“實實在在地生活也是一種對死的超脫”?鬃釉诖朔浅V甭实氐莱隽巳寮业纳烙^。此外,《周易》中也有所謂“天地之大德曰生”,意指“順應(yīng)天地生生34之道其實就是超脫生死之道”。
總而言之,專注于生就是為了克服死,這和日本神道教的精神是一致的。故而也可以這樣說:“生生乃是天地神人之大道!
對后世儒者來說,生死觀是修行中的一件大事,如果不能打通生死關(guān)的話,哪怕是闖過了其他所有關(guān)卡,也不能成就圣賢之道。朱熹認(rèn)為,生死乃是一種“理”,只有至“理”,才能夠克服死。如果生死真的如朱熹認(rèn)為的那樣,那就再好不過了?墒牵绾巫屢粋人理性地去面對突然而至的死亡所帶來的恐懼,卻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明末大儒劉宗周35(念臺)面對死亡時,內(nèi)心曾起過大波動,于是痛感自己的學(xué)問尚不徹底,轉(zhuǎn)而更加刻苦地修行用功。
王陽明自己也曾論述過超脫生死之念的重要性,“學(xué)問功夫,于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發(fā)掛帶,便于全體有未融釋處。人于生死念頭,本從生身命根上帶來,故不易去。若于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性至命之學(xué)。”
王陽明雖然以超脫生死念頭為主要追求,但并不蔑視超脫其他諸念的行為。在王陽明看來,儒者做學(xué)問的目的,就是要窮盡天下萬物之理、探尋天下萬物之本源,并將其應(yīng)用于具體的社會生活中,如果不能超脫生死之念,就不可能實現(xiàn)儒者的理想。
總而言之,對王陽明來說,“格物致知”是超脫生死之念的唯一之道。在闡述超脫生死之念時,王陽明雖然和佛教徒一樣,承認(rèn)生死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但他并沒有如同佛教徒那樣謀求從生死中解脫出來。如果他也謀求從生死中解脫出來,那他就不再是一位儒學(xué)家,而是一名佛教徒了。
王陽明在龍場意識到自己仍然沒有超脫生死之念后,感到愕然,于是在屋后建了一個石墩,日夜端坐其中,參悟死之要義,尋求心之靜一,以求自己能夠超脫生死之念。
一天夜里,王陽明恍然頓悟,隨即發(fā)狂般地歡呼雀躍起來,感覺就像云開霧散、豁然見到陽光一樣,終于使至今未曾參透的“格物致知”之旨露出了真相。王陽明覺悟到:原來圣人之道蘊(yùn)藏在每一個人的心中,一直以來所沿用的向心外求理的方法本身就是一個錯誤。這就是后來所謂的“龍場頓悟”。
王陽明在龍場通過“澄默靜一”的修習(xí)而超脫了生死之念,同時還悟出了“格物致知”之旨。前文已述,王陽明曾經(jīng)秉承朱子之教,去格一草一物之理,但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實現(xiàn)“心”與“理”的融合,最終不得不放棄。龍場頓悟,其實是王陽明第一次體認(rèn)到“心”與“理”的融合。
在龍場頓悟之前,王陽明通過和湛甘泉的交游及自身的體驗,已經(jīng)或多或少對“格物致知”有了一些想法,即“格物致知”不應(yīng)該一味地靠“理性主義”完成,最主要還必須靠對“理”的體認(rèn)。盡管王陽明當(dāng)時持有這樣的想法,但他一直苦于未能實現(xiàn)“物之理”與“人之心”的融釋。
龍場頓悟后,王陽明嘗試用腦海中的“五經(jīng)”之言去驗證自己頓悟的成果,結(jié)果一一契合,反而是朱熹的注釋和自己的所悟完全不同,于是他就作了《五經(jīng)臆說》。
以上是《陽明先生行狀》中關(guān)于王陽明頓悟前后的一些記載!蛾柮飨壬曜V》中的記載和《陽明先生行狀》的記載基本一致,但略有不同,下面為《陽明先生年譜》中的記載:
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而從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飼之。又恐其懷抑郁,則與歌詩。又不悅,復(fù)調(diào)越曲,雜以詼笑,始能忘其為疾病夷狄患難也。
因念:“圣人處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
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乃以默記“五經(jīng)”之言證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經(jīng)臆說》。
此外,《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中的記載和《陽明先生行狀》《陽明先生年譜》中的記載也有出入!痘拭鞔笕逋蹶柮飨壬錾砭竵y錄》的記載如下:
久之得家信,言逆瑾聞先生不死,且聞父子相會于南都,益大恚忌,矯旨勒龍山公致仕還鄉(xiāng)。先生曰:“瑾怒尚未解也。得失榮辱,皆可付于度外。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脫。”
乃于居后鑿石為槨,晝夜端坐其中。胸中灑然,若將終身夷狄患難俱忘之矣。仆人不堪其憂,每每患病。先生輒寬解之,又或歌詩制曲,相與諧笑,以適其意。
因思設(shè)使古圣人當(dāng)此,必有進(jìn)于此者。吾今終未能免排遣二字,吾于格致工夫未到也。
忽一夕夢謁孟夫子,孟夫子下階迎之,先生鞠躬請教。孟夫子為講良知一章,千言萬語指證親切,夢中不覺叫呼。仆從伴睡者俱驚醒。
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嘆曰:“圣賢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謂格物,格此者也。所謂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甚么?不勉而中,中甚么?總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為良知,所以得不繇思,中不繇勉。若舍本性自然之知,而紛逐于聞見,縱然想得著,做得來,亦如取水于支流,終未達(dá)于江海。不過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試之變化,終有窒礙,不繇我做主。必如孔子從心不逾矩,方是良知滿用。故曰‘無入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窮通榮辱死生之見,得以參其間哉。”
于是默記“五經(jīng)”,以自證其旨,無不吻合,因著《五經(jīng)臆說》。
《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的記載存有一個很大的疑問,即王陽明真正把“良知”作為自己學(xué)問宗旨是在四十九歲以后,而在龍場時,他還未到這一年紀(jì),所以不可能用“良知”來解釋“格物致知”。
“良知”說本是孟子所創(chuàng),但當(dāng)時的王陽明還沒有將“良知”作為自己學(xué)問的宗旨。在這樣的情況下,孟子就托夢向其傳授“良知”說的秘意,這在情理上也說不通。所以可信度更高的《陽明先生行狀》和《陽明先生年譜》,就沒有王陽明在此時提出“良知”說的記載。
其實,王陽明對“格物致知”的頓悟,僅僅是對“致知”的頓悟,而《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卻將其誤認(rèn)為是對“致良知”的頓悟。
那么,王陽明的“龍場頓悟”究竟指的是什么呢?它的主要內(nèi)容應(yīng)該是:王陽明通過“主靜修行”而超脫了生死之念,然后又以此為媒介,在實現(xiàn)“心”與“理”統(tǒng)一的過程中,體悟到“格物致知”之理不應(yīng)該像朱熹那樣是從“心外求理”,而應(yīng)該向自己的心內(nèi)求理。因此可以這樣說,王陽明的龍場體悟與陸九淵對“心即理”說的體悟是相通的。
但在《陽明先生年譜》中卻并沒有明確提及“心即理”三字,而只是說:“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
可見,王陽明是明確反對向心外求理的,所以說他悟出的其實就是“心即理”說。而所謂“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中的“性”的含義,則與程顥“定性說”中的“性”的含義比較相近。張載曾向程顥請教關(guān)于“定性”的問題,程顥回答說:只要順應(yīng)“理”,“心”自然就會安定下來。所以“定性”的“性”指的就是“心”。不過王陽明所理解的“心”并不同于程顥所理解的“心”。王陽明所理解的“心”乃是《孟子·告子上》中的“本心”。
朱熹提出的是“性即理”說,認(rèn)為“性”和“理”是形而上的東西,具體的事物則是形而下的東西,形而上的東西要依附形而下的東西而存在,“格物窮理”乃是通過格形而下的東西去求形而上的東西。
朱熹將“心”視作形而下的東西,重視向心求理,但又覺得心是靈活多變的,向“心”求“理”最終可能會演變成向“心”求“心”。為了防止可能產(chǎn)生的混亂,所以他主張向心外求理,并且認(rèn)為只需用“心外工夫”就可以了。
盡管朱熹沒有明確說過向心內(nèi)求理,但他對“心”的工夫一樣非常重視。他所提出的“居敬”說,其實就是一種跟“心”有關(guān)的實踐工夫。
王陽明并不認(rèn)同朱熹所主張的“心外求理”的觀點!蛾柮飨壬曜V》中記載的是王陽明悟出了“性即理”,這其中可能有些錯誤,因為真正秉承“性即理”的應(yīng)該是批判陸九淵心學(xué)的朱熹,而王陽明悟出的應(yīng)該是“心即理”。王陽明所謂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沿襲的并不是朱熹的“性即理”說,而是陸九淵的“心即理”說,在這一點上,他與陸九淵是一脈相承的。
自從王陽明篤志圣學(xué)以來,曾屢遭挫折,后來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才最終悟道。不過有一點必須注意,即王陽明不是通過“靜悟”才最終悟道的。
總而言之,“龍場頓悟”悟得的就是“心即理”。陸九淵也曾提過“心即理”,那么王陽明的“心即理”是否是從陸九淵那里得來的呢?當(dāng)然不是。因為王陽明論述的很多東西,陸九淵根本未曾提及過。
盡管當(dāng)時學(xué)術(shù)界對朱子學(xué)和陸學(xué)的異同展開了一些爭論,但那個朱子學(xué)萬能的時代,幾乎沒人會去關(guān)注陸學(xué)。假如王陽明關(guān)注陸學(xué)的話,那么在他通過朱子學(xué)的方法“格物”失敗之后,應(yīng)該立刻會想到陸學(xué)。但是,王陽明“格物”失敗之后,并沒有想到陸學(xué),而是強(qiáng)調(diào),天分是成為圣賢所必需的,于是他只好放棄自己的修行,而把志向轉(zhuǎn)向了其他異端之學(xué)。據(jù)此可以看出,王陽明當(dāng)時根本就沒關(guān)注過陸學(xué)。
雖然陸九淵和王陽明都主張“心即理”,但陸九淵并不主張“主靜體悟”,而王陽明則主張“主靜體悟”。若從王陽明的性格和體質(zhì)來看,較之朱子學(xué),他確實更容易傾向于陸學(xué),但他對“心即理”的體悟卻是通過自身的經(jīng)驗得出的。
“龍場頓悟”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奠定了王陽明今后做學(xué)問的方向,所以說王陽明真正篤志于圣學(xué)是從“龍場頓悟”開始的。但是,這條道路絕非一條坦途,這從王陽明后來的學(xué)問之“三變”中也能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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