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就從來沒讀過書,我從來不崇拜任何人。我一個人到中國各地沒有游人去過的地方旅游,我盡量與自然交流,吃自然的食物,品食物的原味,我能感受到一種雍和正大的力量。”
上海朱家角古鎮(zhèn)中的一間老宅,被老朱裝修得像一間酒吧。2002年從深圳回到上海后,他就一直生活在這里,每天專心畫自己的油畫,能賣出去就賣,賣不出去就自己留著欣賞。
“我覺得這個世界變了,但我好像還是喜歡以前的那個世界。我選擇了這里,是因?yàn)檫@里和一千年前看起來沒有太大變化,而且我能在早市買到較為放心的食物,最關(guān)鍵的是,這里沒有城市里的嘈雜,城里車水馬龍,人們不遺余力追求金錢和榮譽(yù),而我對這些并不關(guān)心。”
老朱和十幾年在深圳認(rèn)識的那個他不一樣了,我徹底不認(rèn)識他了。不過,我很高興,十幾年不見,我們靈魂間的距離更近了。
“這是我花一年時間自釀的果酒,來幾盅嘗嘗!”老朱說著話,拿出一個深紫色橫紋小酒罐,擰開木塞,一種深沉的果香就飄了出來。我小心翼翼拿起小酒盅嘗了一口,仔細(xì)品品,先是一種苦香的味道打頭陣,繼之而來的是苦中帶著果酸味的香甜,又有濃厚酒香,甜度和清香程度搭配合理,最令人捉摸不透的是那種果酸味道,似乎我從來沒有吃過類似水果。
“猜猜,我是用哪幾種水果釀的酒?”
“好像有葡萄、蘋果、梨,還有檸檬。”我胡亂猜了起來。
“哈哈,就知道你猜不出。我用的是新鮮的枸桔梨、橘子和橘子皮、雪梨、梅子、西藏雪蓮果,釀了一年才得到這個味道。釀造果酒最重要的是比例搭配。我曾經(jīng)用各種水果釀酒,每壇酒都貼上一張配方標(biāo)簽,最終掌握了各種搭配之間最合理的用量。怎么樣,品酒大師,給個評價?”老朱笑嘻嘻瞪大眼睛看著我。
“如果讓我評價,我只能說,從果酒的品味上講,世界一流。如果一定要我拿它與法國葡萄酒相比,我認(rèn)為有過之而無不及。”
“哈哈,你這評價也沒錯。我選的釀酒果料實(shí)在很難得,這個味道只能在自家實(shí)現(xiàn),哪里可能大規(guī)模生產(chǎn)。再給你看一樣好東西。”
老朱轉(zhuǎn)身從冰箱里拿出一盒白色蜂蜜,用一只小木勺剜出來一點(diǎn):“嘗嘗味道。”
我將蜂蜜納入口中,一種宛如遠(yuǎn)處云霧中飄來飄渺歌聲般的清香,沁入心脾。蜂蜜里結(jié)晶的蜂糖顆粒在舌尖轉(zhuǎn)瞬化成甘泉,若即若離,余味環(huán)繞,毫不纏舌,十分舒服。
“這是我在貴州山區(qū)老鄉(xiāng)家里得的百花蜜,一絲蔗糖的味道都沒有,老鄉(xiāng)們整年吃它,百病不侵。就剩下這些,舍不得吃呢。”言罷,怕我搶似的,故作夸張地趕緊放回冰箱。
老朱的家里,遍地都是壇壇罐罐,裝的不是各種果酒,就是蜂腿上落下的茶花粉,云南的熟普洱,日本搞來的藍(lán)山咖啡。墻上掛著李叔同的書法,窗外是一排江南民居,黛瓦白墻,下面流著的是一彎碧水。
“我好像沒有了是非概念,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生活一輩子會不會被人譏笑為與世界潮流背道而馳。我矛盾過,不過想來想去,與其回到繁華的深圳,我寧愿繼續(xù)生活在這里。這就是我的選擇,吃飯香,睡覺香。”
如果把老朱的果酒比作音樂,那么它是音樂中的天籟之音。本想再討幾盅,不想老朱斷然拒絕:“釀酒飲酒本是玩玩的美事,若沉溺美酒之中,不如不釀。酒的發(fā)明本是用來祭祀和治病的,多飲無益,當(dāng)適可而止。”也不知他說的話從何而來,回上海市區(qū)的兩個小時途中,我被兩盅小酒折騰得暈暈乎乎,卻一直想著老朱的那些話。
回家酒醒過半,好奇心驅(qū)使我開始研究起酒的起源。
宋代曠世奇書《北山酒經(jīng)》是中國歷史上從醫(yī)學(xué)角度專門研究釀酒的頂峰之作。作者據(jù)說是朱翼中,生卒年不詳。有些書中提及此人,稱其是“大隱翁”,精通醫(yī)學(xué)的世外高人,曾被朝廷招為博士,后因擅自書錄蘇東坡的詩而被流放,此后隱于大湖之中,再無消息。
既敢自稱“酒經(jīng)”,想必是有過人之處。令人驚訝的是,全書開篇便長篇大論酒對人的危害:“酒味甘辛,大熱有毒,雖可忘憂,然能作疾,所謂腐腸、爛胃、潰髓、蒸筋。”作者認(rèn)為,酒最初是用來祭神時候飲用的,黃帝用來治病的“狂藥”。“后世以酒為漿,不醉反恥”。朱翼中也不反對飲酒,只是認(rèn)為飲酒之人當(dāng)適可而止,得其趣者為高人。
想到老朱的警告,不禁汗顏。憶起兒時農(nóng)村老家喀喇沁左旗,常見嗜酒老者,每頓晚餐必要喝上二兩燒酒,說二兩就二兩,決不貪杯,而且一定要熱著喝,然后蓋上厚厚的棉被,在熱炕頭睡上一個晚上,待渾身發(fā)汗熱透,第二日起來看似也無大礙。莫非他們才真正懂得了東坡所謂“我飲不盡器,半酣味尤長”的酒中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