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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寶黛愛情的病理生理學基礎

《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記錄的是賈寶玉的一次春夢。這一春夢是在極富性暗示意味的秦可卿的臥室里誘發(fā)的。寶玉一進秦氏房中,“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lián),其聯(lián)云: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脂硯齋評曰:艷極!淫極!已入夢境矣)。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nèi)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lián)珠帳。寶玉含笑連說:‘這里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f著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這里涉及的武則天、趙飛燕、楊貴妃、壽昌公主、同昌公主、西子、紅娘諸位美女,都是艷情故事的主角或重要配角。加上“裊娜纖巧,性格風流”的性感少婦秦可卿親為移枕鋪被,少年寶玉不免就做了一場春夢,夢中之事難以盡述,總之就遺了精。遺精被襲人發(fā)現(xiàn),二人干脆就“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

這一場景很艷情,問題是,寶玉此時幾歲?他是否也像大他兩歲的襲人一樣,真的已經(jīng)“漸通人事”?歷來紅學家對寶玉第一次性行為時的歲數(shù)爭論不休,從醫(yī)學的角度看,這確實是一個關鍵,我今按書中證據(jù),也試做一考證。

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中,寶玉同一眾姐妹們于二月二十二日遵照元妃的旨意搬進大觀園,從此每日里“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qū)懽,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于是寫了幾首即事詩以記載這種幸福愜意的日子,其中有《春夜即事》、《夏夜即事》、《秋夜即事》、《冬夜即事》四首。既然是即事詩,含有四季,顯然在園中已經(jīng)過了一年。而“因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顯然,這時寶玉的年齡最多只有13歲,則搬進院里的時候最多12歲。

再往前的大事是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元妃省親和薛寶釵元月二十一日的生日,薛寶釵是時15歲。賈璉帶林黛玉從蘇州返回的第二天開始籌建大觀園,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館揚州城,賈寶玉路謁北靜王》中,據(jù)一起去蘇州的昭兒回來說“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二爺帶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靈到蘇州,大約趕年底就回來”,說明造園大約始于年底。這是一個大工程,從選址、設計畫圖、召集各行匠役、置辦金銀銅錫以及土木磚瓦之物、搬運、拆除、引水、施工和監(jiān)工等等,賈赦、賈珍、賈璉、賴大、來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等主子家奴都參與其中。過程中寶玉的密友秦鐘病逝。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又不知歷幾何時,這日賈珍等來回賈政:‘園內(nèi)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爺已瞧過了,只等老爺瞧了,或有不妥之處,再行改造,好題匾額對聯(lián)的’”,整個工程至少是一年時間。也就是說,大觀園開工時寶玉最大11歲。

再往前,三件事交錯一起。一是秦可卿生病到死亡。秦可卿發(fā)病于八月二十日,儒醫(yī)張友士判斷她當年一冬是沒有事的,“過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九月份鳳姐兒去看望秦氏回轉時就碰到居心不良的賈瑞。到了正月初二,鳳姐再去看望秦氏時,秦氏已經(jīng)“臉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回頭才對平兒說起九月份在寧府花園中見到賈瑞的情景,然后毒設相思局。賈瑞第一次跳入陷阱是于“臘月天氣,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這顯然并不是正月,說明秦可卿在正月初二后很可能又挨到了年底,賈瑞被捉弄后不知多久出現(xiàn)結核的各種癥狀“不上一年都添全了”,大半年總有!百坑峙D盡春回,這病更又沉重”,不久便死了。從賈瑞被捉弄到死是從臘月到春天之后,相隔至少一年。那一個臘月如果和秦可卿生病是同一年,則秦氏的病程至少一年半。

賈璉是在賈瑞死后的那一年的“冬底”因接到林如海病重的書信才帶黛玉去蘇州的,這一去有多久?應該是一年的時間,因為林如海是九月初三去世的,賈璉只能是從“冬底”去,到第二個“冬底”回,回來就開始大觀園工程。經(jīng)過這一年時間,寶玉發(fā)現(xiàn)黛玉“越發(fā)出落得超逸了”。在這一年內(nèi),秦氏姐弟先后去世。

綜上所分析,從秦可卿生病到賈璉回來,時間大約是2年多,則可卿病時寶玉的年齡不超過9歲,就8歲半的樣子。再往前就是認識秦鐘,一起鬧學堂,幾個月的時間。

直倒推到賈寶玉初試云雨情時,年齡最大就8歲多點。其時,黛玉剛到賈府不久。黛玉5歲時拜賈雨村為師,學了一年,6歲時,母親一病而逝。緊接著就被賈母接到了賈府,期間就算耽誤幾個月時間,黛玉進賈府不會超過7歲。很多人誤以為黛玉進賈府有十幾歲,是被影視戲劇誤導了。

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說的很清楚。冷子興說到賈寶玉是“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賈雨村說到黛玉時道:“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可傷上月竟亡故了!焙屠渥优d還沒有分手就碰到“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者”,他帶來“都中奏準起復舊員”的好消息,于是接著在第三回《賈雨村夤緣復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中,“次日,面謀之如!。林如海正好要送黛玉入都,兩件事并做一件而成行。黛玉見了外祖母后,因為母喪不久,見面的話題自然是“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yī)服藥,如何送死發(fā)喪”。賈母哭了幾次。如果這時已經(jīng)十歲以上,則距母親之死已有四年以上,尚絮絮何為?

總之,經(jīng)過文本分析,各時間點榫合無誤,賈寶玉的第一次性愛始于8歲,在黛玉進入賈府后不久。這顯然是一種性早熟。

根據(jù)衛(wèi)生部制訂的《性早熟診療指南》的定義,性早熟(precocious puberty)是指男童在9歲前,女童在8歲前呈現(xiàn)第二性征。內(nèi)、外生殖器發(fā)育和第二性征的呈現(xiàn)是由于性腺(睪丸、卵巢)分泌的性激素(雄激素、雌激素)所控制的,而性腺受垂體分泌的促性腺激素所控制,垂體又受下丘腦分泌的促性腺激素釋放激素(GnRH)所控制。在下丘腦—垂體—性腺軸(HPGA)上,任何層面的問題都可以導致性早熟,分為中樞性性早熟和外周性性早熟。其中,男孩的性早熟80%以上是由于中樞有器質(zhì)性病變,如下丘腦、垂體腫瘤或其他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病變;而女孩的性早熟80%以上未能發(fā)現(xiàn)器質(zhì)性病變,稱為特發(fā)性中樞性性早熟(idiopathic CPP,ICPP)。性早熟在臨床上主要表現(xiàn)為第二性征提前出現(xiàn):女孩乳房發(fā)育,身高增長速度突增,陰毛發(fā)育,乳房開始發(fā)育2年后出現(xiàn)初潮;男孩睪丸和陰莖增大,身高增長速度突增,陰毛發(fā)育,一般在睪丸開始增大后2年出現(xiàn)變聲和遺精。

賈寶玉第一次亮相時僅8歲,體征可見“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視而有情……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雖然我們無法知道其第二性征和生殖器發(fā)育的情況,這種風騷情韻無論如何也算是一種“性感”,再結合其后的遺精和實質(zhì)性性行為,寶玉“性早熟”的診斷毫無問題。

林黛玉第一次亮相時僅7歲,也不遜色:“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tài)度……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比舨皇谴_實性感成熟,哪個大作家會把一個7歲的小女孩比作西施?因此,黛玉的“性早熟”也無疑問。

診斷為性早熟并不能滿足,最好找出病因來。如前說,女孩性早熟多為特發(fā)性,找不到器質(zhì)性病變,那也罷了;男孩卻相反。那么,寶玉會有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疾病嗎?書中正好有多處例證。

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中大家伙兒正玩笑著,“寶玉忽然‘噯喲’了一聲,說:‘好頭疼!’林黛玉道:‘該,阿彌陀佛!’只見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nèi)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接著,“寶玉益發(fā)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這一場病經(jīng)過三十三天,才逐漸緩解。這種伴有劇烈頭痛的精神異常,高度提示顱內(nèi)有器質(zhì)性病灶,只可惜冤枉了趙姨娘和馬道婆。

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慈姨媽愛語慰癡顰》中,因紫鵑一句頑話兒,寶玉即刻精神癥狀發(fā)作:“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之后聽見姓林的,看見船只就以為是林家來人接黛玉。這一向被認為是反應性精神病的癥狀,但是,如果結合前一次和性早熟的表現(xiàn),難道不更應該懷疑器質(zhì)性精神癥狀嗎?

第百十五回《惑偏私惜春矢素志,證同類寶玉失相知》中,“寶玉本聽了甄寶玉的話甚不耐煩,又被寶釵搶白了一場,心中更加不樂,悶悶昏昏,不覺將舊病又勾起來了,并不言語,只是傻笑……那日便有些發(fā)呆……過了一夜,次日起來只是發(fā)呆,竟有前番病的樣子……”據(jù)襲人道:“二爺?shù)牟≡瓉硎浅S械,一時好,一時不好.天天到太太那里仍舊請安去,原是好好兒的,今兒才發(fā)糊涂些。二奶奶正要來回太太,恐防太太說我們大驚小怪”!斑^了幾天,寶玉更糊涂了,甚至于飯食不進,大家著急起來”。“一日……見寶玉人事不醒,急得眾人手足無措……大夫回了,不肯下藥,只好預備后事”。這一場大病與前幾次相比更重,緩解后甚至變了個性兒,“那知寶玉病后雖精神日長,他的念頭一發(fā)更奇僻了,竟換了一種。不但厭棄功名仕進,竟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不料起于性早熟,終于性早衰了。

顯然,警幻仙姑封賈寶玉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并不僅僅指“意淫”而已,實際上是一種病態(tài):性早熟。準確說,是中樞性性早熟,其原因可能是顱內(nèi)腫瘤,除性早熟外,也導致器質(zhì)性精神病。黛玉則屬于特發(fā)性性早熟。共同的性早熟是寶黛愛情的堅實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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