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yuǎn)的追憶

我寫此文是為了悼念我永遠(yuǎn)失去的童年。

今年春節(jié)，我終于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見到小時候的田野和村莊，但這里已經(jīng)物是人非，再也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

過去是什么？我叩問自己的心，過去是什么？我曾見過博物館玻璃柜內(nèi)的展品，它就在我的眼前，可是隔著一層透明的冰冷的無形物，我雖然看得見，卻摸不到它。我曾見過一些畢了業(yè)的學(xué)生沒有去處，仍然徘徊在學(xué)校周圍，他們被叫做學(xué)生，因?yàn)樗麄冊��?jīng)在這里讀過書，可是，他們已經(jīng)不是學(xué)生了。我清楚地記得他們注視剛?cè)雽W(xué)的新生的神情，其中有羨慕、有苦楚，更多的是一臉茫然。這些新生是過去的他們，如今，雖然他們與這些新生在同一空間中，卻永遠(yuǎn)不能有這些人所過的生活了。就像一個年輕人和一個年老的人在同一空間中，卻在兩個世界里。泰戈?duì)栒f：我采了你的花，世界。我把它壓在胸前，花刺傷了我。日光漸暗，我發(fā)現(xiàn)花凋謝了，痛苦卻存留著。許多有香有色的花又來到你這里，世界。但我采花的年代過去了，黑夜悠悠，我沒有了玫瑰，只有痛苦存留著。是啊，采花的年代過去了，無論世間有多少花，不會再屬于我了。傾盆大雨降下了，徘徊的我卻沒有淋到一滴，因?yàn)榇蟮亟o我的恩澤已經(jīng)斷滅。

過去是時光的化石，是歲月的殘骸，它和所有已消失的事物一起奔向了遙遠(yuǎn)的終古之極。

即使我能回到過去的地點(diǎn)，我也回不到過去的時間，由于時間的變化，過去的地點(diǎn)實(shí)際上也不是過去的地點(diǎn)了，而現(xiàn)在的我也不再是過去的我，過去的我和過去的地點(diǎn)一起被封鎖在了過去的時間里，我只能像看另一個人的生活那樣看自己過去的世界。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此書意在追尋逝去的時光，作者從自己的意識中取出過去中尚且鮮活的部分來完成他在時光中的輪回，而在他寂寞的追憶中，已經(jīng)消失的過去又夢境似地返回。我也試圖用同樣的方式追憶我在故鄉(xiāng)所度過的小時候的時光，雖然那個年代已經(jīng)離開現(xiàn)在的我非常遙遠(yuǎn)，好像前世一般。也許有人會問，這樣回憶的過去真的是過去嗎？一件珍寶在手中把玩了許多日月后就不知不覺間染上了人的手痕，從而不是原來的物品。人在回憶過去時也會在漫長的歲月中給過去加入許多原來沒有的新成分，越是久遠(yuǎn)的過去就越是如此。魯迅先生說他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十分美麗，而他回到故鄉(xiāng)時實(shí)際看到的不過如此，他記憶中小時候吃過的瓜果十分美味，而他多年之后再次吃到這些瓜果時也覺得滋味平平。我所回憶的過去大約是被我現(xiàn)在的意識所浸染了的過去，我大約不自覺地用我現(xiàn)在的思想摒棄了過去中的有些部分而夸大了另一些部分，我用來看過去的眼睛是我現(xiàn)在的眼睛。我小時候，鄉(xiāng)下人有回煞之說——人死了之后第三天，魂魄會回到生前所住的房舍，因此，這一天，死者家屬都會離開自己的房舍，以免撞見鬼魂�？墒�，有一位婦女不愿離開自己的家，一定要見“丈夫”。后來，人們問她是否見到丈夫，她說她見到了，她看到靈堂上蠟燭的火苗慢慢地變小又慢慢地變大，那是她丈夫來了。別人不相信她真的見到了丈夫，她卻深信不疑。我如今回憶過去的歲月就像這位婦女要展望死者的鬼魂，也許我記憶中的過去和實(shí)際上的過去相差很遠(yuǎn)，也許只是現(xiàn)在的我對過去的我的期望，但在我心中，它是我的過去，我無法相信它不是。一件珍寶經(jīng)長久把玩留下的手痕只會讓這件珍寶對于擁有者更加親切。我常常覺得，一件無價值的事物在時光的流逝中會越來越顯示出它的無價值，從而最終在時光中消亡，而一件有價值的事物卻會在歲月的長河中變得越來越有價值，它這種價值是新鮮的事物無法代替的，因此，能背負(fù)人的手痕的事物都是價值非凡的事物，無價值的事物會由于反復(fù)的撫摸而粉碎。這些帶有手痕的珍寶比沒有手痕的珍寶更有價值就像古老的銀器比剛打造好的銀器更有價值那樣。因此，我不追求還原過去的實(shí)際情況，而是以自己心目中的過去來敘述過去。

達(dá)利在自己的傳記中從子宮中的記憶開始回憶童年，而我的記憶卻沒有那樣遙遠(yuǎn)，我能記起事的時候大約是三、四歲，在此之前的事我是長大之后聽母親一一敘述給我的，我覺得它們那樣陌生，好像不是我做的。三歲之前，我的意識整個是混沌與迷茫，三歲到四歲之間，我才略微有些智識，我在四歲之后才有較為健全的意識，可對自己所做的事有一種自覺，也可清晰地記起自己所做的事。然而，很快，我那小小的世界中又發(fā)生了一件可悲的事情——我不得不上學(xué)，從此進(jìn)入成人設(shè)立的以獎懲為原則的功利世界，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童年是在此畫上了句號。我只在童年世界中呆了這么短暫的時光就被流放到了成人的世界來。然而，這短暫的時光卻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讓我還能憶起我最初的無邊無際、無拘無束的精神。我的精神曾經(jīng)那么巨大，像陽光照射下的大水泡一樣絢爛，它直到最近才縮得和我的軀體一樣大小。在我大大的精神在小小的軀體里描繪神奇的圖畫時，我的每一段時光、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都是鮮花盛開的天堂，我的快樂、苦惱、恐懼、憂愁、憤怒都是詩歌。